"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小的时候，电视还是奢侈品，也没有MTV。我是从半导体里听到这歌的，只觉得一片片黄茫茫的尘土，被风挟持着从南吹向北，铺天盖地，弥漫在天际。那里有扎着白羊肚手巾的老汉，穿着红肚兜的婆姨，还有那冬暖夏凉有股子土腥味的窑洞。

应了朋友们五月的约定，我在秋天去了陕北，走进了记忆里的那片黄土地，那片沟壑林立的高原。陕北高原的山，大多是黄土囤积形成的土山，都是浑圆的形状，都是褐黄的颜色。汽车行驶在蜿蜒的山间土路，一家一户用石头或砖砌起的土窑，零零散散地撒落在大山深处。院落里种着枣树，枣子全熟红了，有点发蔫，不是特别脆，但很甜。窑洞两侧、窗棂上，挂着一串串红辣椒、黄烟叶，砍下的玉米杆子，码成一垛一垛的，点缀着高原黄蜡蜡的底色。一个个黄土高坡，被修茸成整整齐齐的梯田，对曾经养育了无数祖先和现在还养育着自己的黄土地，庄户人倾注着无数的热情，地里种着青青的麦苗，尽管这儿连年大旱，大山里的人们还是播种着希望。这满山的黄土，承载着他们热诚的希冀！

汽车下了坡，驶进沟壑里。黄土高坡象被刀劈开了似的，陡然陷落下去，我的视线被黄色壁立的山峦挡住，只有路旁一棵接着一棵的白杨树，从我眼前掠过。地里劳作的农人，看见车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车过之处，卷起漫天尘土，他们伫立在黄土中，瞅着车里的我们。"五谷子田苗子唯有高梁高，一十三省的女娃唯有兰花花……。"山坳里传来悠扬的"信天游"，在空寂的高原回响。远处，九曲黄河在这里拐了道弯。

喝着南瓜白薯小米汤，嚼着有新鲜麦香的枣饼，我爬上老乡家的土墙。目之所极，除了一重一重蜿蜒的山，便是一重一重蜿蜒的沟，这逶迄的大山，似乎总也望不到头。山坡里种着很多向日葵，有些被摘断了葵盘，断茎像无头骑士，孤零零的光杆子，矗立在地里。我蹲在土墙上，想上演一幕"我把村子里的鸡都祸害了"。正自得其乐得来劲，脚底一松，墙给我踩坍一片，吓得我一愣怔，连村里的鸡都不想祸害了。况且这村里的鸡都给人祸害得成精了，练就了一身翻墙上树的好本领，想祸害它也不易。

我们到的地方是延安地区延川县周家坳，村里有所小学，是我见到的最小的学校，连《我的父亲母亲》里的小学校都比它大，只有一间窑洞，很破败。十月正午的阳光很明媚，可教室里仍然是黑乎乎的，且有股霉味。三个年级，四十几个学生，在毛主席慈祥眼光注视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们的脸色不是很好，拘谨地睁着深深的大眼睛，看着我们这帮衣着光鲜，气色特好的从北京过来的客人。"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孩子们唱着《流浪歌》欢迎我们。村长过来，陪着一个妇女，三四十岁光景，却有很多白发，"这是我们学校唯一的老师。"村长介绍说。村里年人均收入只有几百元，老师每月能拿到工资吗？我把分剩的糖块给她，她连连摇手，拼命推托。见推辞不下，她拿来山里的核桃、红枣硬往我手里塞，那枣脆生生的，特别红。我不记得她姓什么了，只觉得她特别苍老，不象三四十年纪的人。村里的老奶奶，蹒跚着，过来看我们。她的脸满是褶皱，如同这沟壑遍地的黄土地。她用浓重的陕北口音告诉我，她腿不好，走不快。我绾起她的裤腿，可能是崴了一下，脚踝全肿了。我把身边带的药给了乡人，老乡们回报我的却是大山般的深情，搬来整箱、整袋的枣子往车里装。我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们已是"手机、传呼机、商务通，一个都不能少"，可这大山深处的人们，似乎什么都缺，什么都少。虽然几千年前，这里是一片沃土，是中国农业文明的发源地。

这里的土地贫瘠，而纯朴得似千百年亘古不变黄土地般的陕北人，在这片土地上养儿育女，绵延生息。他们也知道自己日子过得苦焦，可是他们知天乐命。他们唱曲调高亢的道秦，扭节奏欢快的秧歌，表达着对这片土地的又爱又恨。这里有冯山云的惟妙惟肖的布堆画、高凤莲栩栩如生的剪纸，严酷的自然条件和苦难的生活，刺激出他们的灵气。这是人与命运抗争，从心灵上折射出来的火花。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秦姓源于陕甘一带。我只不过是几千、几百年之前，走出黄土地，走到城里的秦俑。那片土地，至今还繁衍生息着我的乡人，他们生生不息。我记住了"青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句陕北名谣，还有这片"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黄土高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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