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推荐=1《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已出版)
mike (该角色不再存在)
3/10/2007 5:19:00 PM (#453997)
mike
该角色已不存在
细看了去,真有意思。读本文最大感受是有许多延伸的乐趣,美丽的地方,美好的人们,深长的寓意,真挚的感情,这些大抵可以留在人们心目中一辈子。——编者按

题记

远方有多远,
请你告诉我。
到天涯,到海角,
算不算远?
问一问你的心,
只要它答应,
没有地方是到不了的那么远。

——三毛

楔 子
在遥远的云的南方,有一个美丽的坝子。那里住着这样一群人:他们在汉时被称为“滇越”、“掸”,魏晋时期被叫做“濮”、“越”、“僚”,到了唐宋又被唤作“金齿”、“银齿”、“白衣”,至清时则称为“摆夷”……俗话说:山高皇帝远,无论朝代更替频繁,外世纷复杂乱,在这一方辽阔的坝间平原里,他们始终过着宁静而祥和的生活。世代傍水而居的他们,奉水为神灵,一直以“傣”自称,意为:酷爱自由与和平之人。
这一个美丽的地方,叫做“孟定”。
“孟定”是傣语音译名,意译过来就是:“美丽的弹弦之地”。
关于这个名字的来历,坝子里还流传着一个传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罕洪寨子旁边,长着一棵硕大无比的木棉树,树上有一个很大的鸟巢,里面住着一只大鹏鸟。一天,大鹏鸟为寻找食物,飞至勐卯雷允山城王宫附近,在天空翱翔时,发现已怀身孕的勐卯楠娜公主正躺卧在一块红毯上午睡。大鹏鸟误认为那是一块鲜肉,猛扑下来,把楠娜叼走,带回罕洪寨,放在那棵木棉树上的窝里。
几天之后,一位僧人路经此地,听到树上传来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便解救了公主,把她带回寺院中。不久,公主生下一男孩。从此,僧人每天到山上采摘野谷、野菜和野果,悉心照料楠娜母子。孩子小时候爱哭,僧人就做了一把十二弦琴取悦他,并教他弹唱。孩子生性聪明,不到半年即弹得一手好琴,于是僧人给他取名叫定,是弦琴的意思。
定十六岁时,公主告诉了他的身世,并让他到勐卯国王那里去认亲。定骑上大象,跨越险山恶水,穿过莽莽丛林,终于到达勐卯,找到了雷允山城的王宫。爷孙欢聚,欣喜至极。为了庆祝这个大喜事,国王接连几天在王宫里举行盛大的筵会,王宫里宫灯辉煌,鼓乐喧天。定在雷允山上弹奏起十二弦琴,表达亲人分离合聚的万般情怀。优美的琴声引来了百鸟朝贺。国王看到这种前所未有的壮观场面,非常兴奋,当即封定为勐卯王。然而,定十分思念母亲,留恋养育他的那方水土。王爷让他成了婚以后,带着妻子和由数千名青年男女组成的队伍,骑着大象,浩浩荡荡回到了生养他的那片土地。
后来人们都称定为“召定”,意即会弹琴的王。并把定学会弹琴的地方称为“孟定”,即一个美丽的弹弦之地。
……
在欢快而恣意的时光中,亚热带的天空显得愈发湛蓝而一望无垠。山谷中,坝子里,田野间,村寨旁,河流畔,处处草木茂盛,果香花繁。一眼望去,西瓜地、甘蔗地、菠萝地、咖啡园和橡胶林,成片成片,绿绿茵茵;大青树、贝叶树、菩提树、摈榔树、缅桂花、凤尾竹和铁刀木树,郁郁葱葱;寨子竹楼的庭院四周,布满了各种果树,树上果实累累,芒果、荔枝、龙眼、柚子、番石榴、菠萝蜜、木瓜、柠檬、香蕉、椰子……飘香四溢;灿烂的阳光下,红色的木棉、扶桑和凤凰花娇艳地绽放于绿树掩映之间,色彩明快艳丽。山谷河畔的村寨旁,草地上,大青树下,随处可见高耸的秋千架和人们的欢声笑语。
这是傣历1358年,坝子里正如火如荼地举行着一年一度的赶摆盛事。
我和三个好朋友一起,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踮着脚尖翘首观望,那些荡漾在秋千上面、穿得五颜六色、头戴鲜花的傣家少女和扎着头巾的少男们,宛如彩蝶一样自由而欢快地在高空飞舞。
这时随着一阵鼓声望去,只见人潮之中的舞场上,一群舞者正翩翩起舞。他们身体和手臂弯曲,像雕塑一般的舞姿造形,随着相应的鼓语节奏而变换,仿佛一只只孔雀飞跑下山,漫步森林,饮泉戏水,或追逐嬉戏、或拖翅、晒翅、展翘、抖翘、亮翅,或点水、歇枝、开屏、飞翔,真是美仑美奂。在舞者一旁,是三个年轻力壮的傣家小伙,肩上各挎一支大鼓,左手掌拍击小的一端鼓面,发出较高的音,右手执粗大木制鼓棰,敲击大的一端鼓面,发出较低的音。鼓声节奏多变,时重时轻,边敲边舞,音响宏亮,包括游人在内的所有人都陶醉在一片欢乐的海洋里。
渐渐地,鼓点变得轻盈而简单起来,孔雀舞者缓缓退场,而这时两排身着雪白衣裳、肩披鲜红绸带的男女舞者,缓缓入场,只见他们双脚敏捷而轻盈,双手在胸前轻轻划过,动作简单而优雅。
这是“戛央”舞,汉人称作(白)鹭鸶舞。
传说古时候,有一个很穷的傣家小伙,每天辛勤劳动,白鹭非常喜爱他,为他跳起优雅的舞蹈,以后每当田间劳作时,小伙子就与白鹭亲切地双双起舞,这样,劳动也变得轻松而愉快。后来,傣家人便把这种舞蹈编成青年男女之间的对舞。他们成双成对、载歌载舞,歌声此起彼伏,细听下来更是极有意思。

女:
温泉急流水会冷,
三言两语情难长。
泉水好洗却当不得茶,
游荡的人怎会把家当?

男:
竹子高大心中空,
用来做梁不中用;
自夸的人本事小,
嘴说千里身却不动。

合:
一只鞋子不能穿,
有米无水下锅难;
哥是米来妹是水,
才能做出香喷喷的好米饭。

铓锣敲起时,婀娜多姿的戛央舞愈加欢快动人,放声高歌之间,成群的白鹭从奘房檐上、竹林上、田间河畔缓缓飞起,翩翩翱翔,与人同乐。
接着,少男少女们还跳起了坝子间独有的“马鹿舞”和“蝴蝶舞”,好不热闹。他们翩翩的舞姿,一如唐代诗人白居易在《骠国乐》里所描述的那样:

玉螺一吹推髻耸,
铜鼓一击文身蛹。
珠缨炫转星宿摇,
花鬘抖薮龙蛇动。
……
欣赏完舞蹈,怀着兴奋的心情,我们徒步走过林间河滩。草坪上有许多青年人在丢包。那种用漂亮的花布精心拼缝、四角和中心缀着花穗和流苏的荷包,是傣家少男少女们爱情的信物。只见盛装的青年男女相距二三十米,把花包丢向对方。要是小伙子接不住姑娘丢来的花包,就把事先准备好的鲜花插在姑娘的孔雀髻上,如果姑娘接不住小伙子丢来的包,又把鲜花插回到小伙子的胸前。渐渐的,双方有了默契,相互选中了,姑娘手中的花包就会准确地丢向目标,小伙子也会稳稳的将花包接在手里。崇尚自由恋爱的傣家人,自古以来就用这样浪漫的方式含蓄地传递着纯洁而美好的感情。
离开草坪后,我激动地往人头攒动中仔细搜寻,终于在铁刀木树的绿萌下,看到了外祖母家的摊子。每逢赶摆或集市,外祖母虽不亲自来摆摊,但小舅舅两口子总要来卖点小吃。那一排排的傣味烧烤、年糕、炸牛皮等傣家美味,散发着一阵阵扑鼻香,令人馋涎欲滴。那天,人们的欢乐里都充满着诱人的香气。
小舅母兴高采烈地招呼着我和我的朋友们,端来了火烧猪肉拌米线和牛撒撇。这是两道傣家风味特色。火烧猪肉拌米线是把烤得皮色金黄、香气四溢、肉质鲜嫩的小肥猪肉切成肉片或肉丝,加入小米辣、葱、姜、蒜、酱油、醋等佐料与米线搅拌均匀,如果再加入一种特殊的佐料——罂粟籽(无害、可食用),那味道更是鲜香可口,吃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而牛撒撇更是傣家节日里不可或缺的一道名菜。把牛苦肠里的汁挤出过滤后,煮沸、冷却,加入小米辣、葱、姜、蒜、野芫荽等佐料凉拌,吃着苦凉苦凉的鲜辣可口,顿时生津止渴,神清气爽,并有消炎解毒之功效。
那天,我们坐在摆场旁的大青树下,边聊天边吃着美味至极的傣味小食。一旁的小孩儿们也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一边谈笑,一边吃着从摊子上买来的蚂蚁蛋。
“你真幸福!天天可以吃到这样的美味!真叫人羡慕!”
小尹辣得红彤彤的嘴吃东西时也不忘记说上几句。
“呵呵,混血儿就是好!”江风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声音低低地。
那眼神又分明是在打趣我似地闪着嘲笑的光。
一旁的阿荣好像并不理会,只顾兴冲冲地问道:“你们知道当年知青的故事吗?有没有看这几天电视里演的《孽债》?”
“当然知道了!我亲爹不就是四川知青么!不过,我还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儿呢!哈哈!”小尹爽快地说道,然后又忽而得意一笑,斜眼看着江风,不紧不慢地继续问道:“——那么,你呢?江风,说说你吧?”
听到小尹突然冒出的这么一句,我就像被一只苍蝇噎着似的难受,似乎这句话是从我口里说出来的,心里感到极其愧疚。我悄悄看了一眼江风,幸好他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并没有听到似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当然,他脸上的表情仍是一贯的蔑视。
“走,到那边去!”
突然,江风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带着我朝缅寺那边走去。
我身子不听使唤地跟着江风往前走,头却回过来看坐在原地的小尹和阿荣。
“——我们要在这里乘凉啦!”小尹大声地朝我和江风喊道。
她可能有点生气了。
因为她曾经跟我讲过,其实他并不喜欢江风这个人。
尤其受不了他自负的样子。
“每次和他说话就好像热脸贴在冷屁股上面——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他有什么了不起吗?!”小尹曾经这样跟我发牢骚。
江风拉着我的手并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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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2007 2:08:00 PM (#7984537)
暮色 该角色已不存在
期待哦~~~~希望快些更新..
3/12/2007 10:30:00 AM (#7989941)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我有在努力贴下文,无奈我这里网络有问题,上传不上去~~~~~
3/12/2007 12:08:00 PM (#7990803)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昨晚的梦很累。每一次那样的梦都很累。这么多年来,总是做着同一个梦。
同一个梦,可以那样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这些年一些出其不意的晚上。并且,从不遗漏任何一个轻微的细节:坝子里的遮哈寨子。小径。围院。大门。甚至,那只看门的土狗,每次,都要以同样的语速向我轻吠几声才肯罢休。转弯。拐进他的小屋。以为他还在那里。见到我准会被吓一跳,然后惊喜无比地问我——你回来了?
结果人去楼空。
每一次的结局都是落空。然后,我开始拼命地搜寻,找遍村庄、竹林、田野、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他到底在哪里?
……
十年前。离开那条街的傍晚时分。我像一个即将出征的勇士举起必胜的手势,和他们挥手道别。走之前,家里那个女人悄悄地对我说,下次再回来的时候,可能就见不到某某、某某、或某某了。那个女人,我曾经叫她“妈妈”。没想到最后,她真的一语成谶。
十年,少年变成了青年,神迹并没有出现。他们一个个像是老早就已商量好了,排着队等着与我诀别。
……
坐在飞机上,耳麦里缓缓流淌出的音乐,是歌手朱哲琴睽违乐坛十年的最新力作《七日谈》。十年之间,她游历世界,到各地去感受、去寻找音乐和人生,最终以一种真正源自东方而属于全人类的声音作为礼赞而回归。我侧脸望向窗外,大朵大朵的流云徐徐划过身旁。突然便想起那个时候,自己总是羡慕飞鸟展翅翱翔于天际,自由来去。
时至今日,当我频繁地在城市上空飞来飞去的时候,心里却早已没有当初的好奇与喜悦,取而代之的只是一阵阵莫名的空虚和惆怅。
现在的我,常常在想,我的一生恐怕就是这样了:像一只孤独的侯鸟,不停地越过重重前方,有些地方冷了,便去寻找暖和的地方,有些地方暖和了,却没想到从此再也找不回归家的方向。
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现在的我,早已习惯独居的日子。
习惯一个人看书写字吃饭睡觉,习惯一个人到处旅行对窗叹息,习惯了孤独和寂寞,却仍然,仍然还是不习惯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不习惯北方落光叶子的梧桐,光溜溜地立在街道两旁,点点月光从斑驳的树枝间落下来,落一地的苍凉。
十年前,我一个人离开了坝子,到北京、到上海、到广州……到很多很多曾经梦寐以求的大城市,开始我这一路寂寞的旅程。
就好像要耗尽我整个青春似的,这场旅行,没有快乐,没有终点。
我每天那样行走在城市的边缘,从清晨走到黄昏,从艳阳高照走到玉兔西沉,走到深深的午夜,身外的一切都是那么静默,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喘息。
我,一如没有根的浮萍,就这样无谓地漂着,漂着……
正是这个时候,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这个城市究竟有什么可以给我,我又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活?
突然间,我觉得在欲望丛生的城市里,自己再也无法继续这不知终点的流浪了,坚强和理智遂如同影子一样被深夜吞噬殆尽。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厌倦了黑夜里城市渐趋模糊的轮廓,我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想要在天亮之前找到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床。
昨天晚上,从珠江畔的住所望出去,孤独的月亮不知何时悄悄挂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上,低垂着头俯视着大地,寂寞得令人绝望。意外地,接到一个多年未联系的儿时伙伴从老家打来的电话。我们聊起各自的近况,聊起少年时到现在、许许多多过往的人与事。
末了,她说,这么多年了,你回来看看吧。
这时候,我才恍然,是啊,当初一个转身的距离,怎么就已相隔了一个世纪?
于是,临时的决定,匆匆又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很漫长。
下了飞机,从昆明机场打的士到长途客运站,坐夜班车翻山越岭颠簸两天一夜。一路上,沿途尽是峭壁险峻,密林苍翠,或幽谷深壑,或泉瀑险滩。
云南的山与山相连成脉,连绵不尽的盘山公路贯穿其间。从山脚蜿蜒到山顶再顺路向另一座山脚继续蜿蜒,穿过北回归线,云贵高原被远远甩在身后,越来越近的,就是那魂牵梦萦的故乡,我离开了十年的土地。
记忆中,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可以在薄雾的清晨,推开门窗,呼吸自然的气息;可以在入暮的黄昏,徜徉坝间,邂逅归途的白鹭。那个时候,心是满足的,温情的,幸福的。就像躲在角落里点一根蜡烛,在夜风中小心翼翼地保护它不被熄灭。
那个美丽的地方是西南边陲的一间坝子,辽阔而平坦,那里一年到头郁郁葱葱、繁花似锦。
每年四月至九月之间的雨季,有时阴雨绵绵,有时雷雨阵阵,有时飓风暴雨刮来冰雹,疯狂地敲打坝间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棵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那几个月里,坝子湿润得连空气里的因子都喝饱了水,一碰就能爆破出无限多的水份来。
每天或大或小的雨,总是从黎明时的浓雾开始。
那温柔的乳白色,包容了方圆百里苍苍茫茫的草坪。迷途的白鹭栖息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榕树上,远远望去,宛如开满了白色的花朵。其中一两只 “扑”地腾空而起,接着,数百只白鹭从树梢上缓缓飞起,宛如“一树梨花落晚风”,一群白色的精灵在坝子上空飞舞盘旋。
这幅记忆的图画没有背景,没有主角。
雨季里,最熟悉的就是那股湿湿凉凉远乡天气的味道。那时的我,常常漫步在青碧的草坪上,恰逢栀子花开的季节,一任甜丝丝的雨水浸透心灵。扶桑、凤仙和凤凰花总以最娇艳的姿态绽放在那个时候。童年和少年时光就那样静止在油画般的乡间小路上,有欢笑、有独语,有温柔的倾诉。
雨季过后的半年时间里,除了早晚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雾,白天就一定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站在小山包上一眼望过去,整个坝子便一览无余,缅寺、白塔、寨子、竹楼……一一尽收眼底。
有一次,偶然间从外祖母家后门的山坡上往远处眺望,竟然看到了我每天上下学时必经的蜿蜒小路、学校白色的围墙、教学楼、扶梯、拐角,甚至生锈的铁窗……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却又是那么地遥不可及。要知道,外祖母家离我的学校有三公里那么远。
后来每每谈及此事,他们都说这并不是我的眼力好,而是想象力太丰富。
可是没有人知道,这十年来,在每天晚上的梦里,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见坝间蜿蜒的小路、学校的每个角落,以及到了最后,他们微笑着在雾里的挥手离别。

——“小伙子,是去孟定旅游的吧?”
长途客车里,坐在对面的一位老伯,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带着一副金框眼镜,说着四川普通话问我。
显然,他把我误当作是从内地去的游客。
“嗯……您也是吗?”
我微笑着。
用一种开心的表情来掩饰内心的忧虑,就像吸食毒品一样容易上瘾。
坦白说,十年的漂泊生涯,我已找不到自己的母语,找不到当初选择背井离乡的理由。
我常常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我苦苦追求的生活?——待到重归故土时,陌生的人们问我来自何方,也许认为我不过是一个浑身充满世俗气息的市侩游客?
每每这样蓦然回首,我才终于发现最后竟丢了自己。还有比这更令人尴尬和无奈的事吗?
即使我努力牵引,一字一句去解释,仍然难以找寻我少年时走来的路。
现在的我,早已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心情去回忆、去追溯,或许是我此生拚死亦再也赶不上的,那双漫无目的、徜徉于青春之河的深深浅浅的脚步……
于是,渐渐的,故乡,在我心里,成了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
现在,我不得不告诉自己,这一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就当作是去一个美丽的旅游景点,或者权当是一次热带雨林的探险罢。尽管那些熟悉的山林、敦厚的江河、亲切的村寨……终究会令我不禁哑然——我是不是曾经到过这里?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是!”
对面的老伯指着车里其他六位老同伴向我介绍道:“我们是当年的四川知青啊!今年孟定农场建场50周年,特意回去看看!”
“孟定是我们的第二故乡!”
“我们是来寻根的哟!”
“哈哈!”
……
触景生情,老知青们个个精神抖擞,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车内立刻炸开了锅似的十分热闹。
“晓得不,那儿元朝时就建置了军民府、都督府,明朝建立士知府,解放后建军垦农场,大批退伍军人去到那边,然后是支边和我们知青陆续去垦荒。你看现在,已经是云南第二大橡胶基地罗!”
“听说古时候那里是‘西南丝绸之路’,慢慢地成了云南‘二级’、‘一级开放口岸’,前年又升级为国家‘一级开放口岸’罗!”
“是哇?!”
“是嘛是嘛!”
……
听着他们的讲述,旅途变得不再寂寞。突然就想起读中学的时候,为了保持头脑清醒,烟是断断不吸的,只好用茶。每天中午,酽酽地冲泡一大缸子,凉好,然后装入矿泉水瓶中,放在书包里,供一下午之用。实乃解暑消乏之必备佳品。到了晚上,更是要啜完一大缸子方才罢休。青春,便是在那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中浸透染尽了茶色。到了后来,生活在城市中,过去陪伴自己的大叶茶竟也在身边渐渐流行开来,并有愈炒愈热之势。炒作,必定要有个好听且响亮的名字。于是,这种茶被唤作“普洱”。
上世纪,刚刚改革开放不久之时,内地城市才开始复苏,内地人个个土得掉渣。外祖父趁势做起了边贸小生意,从缅泰进一些外贸小品摆起了临摊。托他的福,他的外孙,我,从那时候起便吃着诸如炼乳、芝士、消化饼、巧克力威化、果汁糖……等小食,听着邓丽君、张帝、日本原装卡拉OK磁带……两岁的我小手上戴着进口的卡西欧……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内地几乎还没有这些新鲜玩艺儿。
小时候玩过家家游戏,每次都是就地取材,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野生水果作材料。那些果子由于是野生的,在当时我们的心里并不算真正的水果。当地人的味蕾里面关于它们味道的
3/12/2007 1:30:00 PM (#7991556)
钻石通行证 景致


级别:50
来自:(广东) 广州
诞生:7/10/2005
咋看之下,有些惊讶的感觉.继续关注中.
3/13/2007 8:34:00 AM (#7996216)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惊讶?呵~~
3/13/2007 10:31:00 AM (#7996609)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盘山路连绵迂回,客车蜿蜒行驶。车里的老知青们继续回忆当年在坝子里的往事。
“三十多年前,哪里像今天这么舒服哟!我们七千多个年轻人,有成都的、上海的、昆明的,满满地挤了十几辆大解放车,浩浩荡荡一路颠簸着加入军垦二师。当时,我们还以为兵团生活就像苏联的集体农庄,开着拖拉机迎接太阳,舞起镰刀,到处是喜洋洋的丰收歌声。谁知一到孟定坝,交给我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开发芦苇荡。
“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啊,完全是沼泽地,浅处没膝、深处没腰,越往里走,越是密不透风。头上顶着亚热带雨林的烈日,脚下陷进深深的淤泥,不时翻起热腾腾的水蒸汽泡。我们一面割着芦苇,一面还要随时提防和忍受野蜂、蚊子、毒虫、蚂蝗、水蛇的袭击。水里那些清晰可见蛇行而来的蚂蟥,黑黄条纹相间、两头尖尖、七八寸长,稍不留心就被粘上了,忍着痛使劲拉,拉得尺多长,‘嗒’的一声弹缩成个花肉丸,忙扔不叠。才去的那天,刚进沼泽不久,有个同伴突然双手高举,只露头顶,缓缓下沉,几根芦杆赶紧伸过去,一齐使劲拼命才将他拉出来。说实话,我们都是从城里来的年轻人,以前哪里吃过这种苦,手脚被锋利的芦苇切口割伤不说,常常有人在密不透风的芦苇荡里泡得下肢发白浮肿或者昏厥晕倒……
“当时,凭借千百年积累下来的水利、稻作经验和知识,坝子里的傣家人早早地就告诫说,他们祖祖辈辈都不去开垦的芦苇荡,一群城里来的小孩却拚了命地瞎折腾,然而这是白费功夫,芦苇荡的土质不好,开垦出来也没有用的。这样残酷劳作了半年之后,芦苇荡终于被铲尽了。但是果然地,由于土质的关系,芦苇荡最终仍还给了芦苇荡。大伙的辛苦都白费了。那是初来乍到时的热身,也是不讲求科学大跃进的后果。随后,我们开始开山辟林,将原始森林开垦出来漫山遍野地种植橡胶树等经济作物……”
老知青们在车内侃侃而谈,讲述着当年的辛酸往事。这些,我当初从长辈那里也多多少少听过。我知道,直到今天,坝子并没有忘记他们。坝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那漫山遍野的胶林农垦都出自这群知识青年的青春、鲜血,甚至生命。那是一段苦难的青春岁月,是整整一代人的辛酸血泪,是整个时代的悲欢无常史。
记得许多年前,有一次我在北京国家图书馆查资料,无意中偶然翻读到这样一页:
孟定坝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树,每一丛草,每一阵风,都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九七九年,亚热带暴风雨嘎然而止,一群拿锄提刀开山辟林的文化青年,在经历整整十年的苦苦磨难之后,坐在孟定农场场部,罢工、绝食、请愿的电报飞向北京中南海。首都,第一次重视孟定农场知青罢工委员会,第一次不敢轻意地挂断紧急电话。那一年,几千名请愿的知青,黑压压的一大片,像翻腾的乌云,几千个男儿女儿最高贵的屈膝,英雄烈士般的奄奄一息,这群把青春献给边疆的一代人,开创了中国知青运动史上最悲壮最苦难最揪心的一幕:以绝食的极端方式,向苍天仰视,向红土地发出生命的极限挑战。这一个聚集了全中国、全世界目光的坝子,这一个令北京首长落泪的坝子,让中央调查组的老干部领导大开了眼界,上千名控诉命运的年轻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这震撼的一幕连苍天也为之悲悯,他们像孟定大山的脊梁,站起来是一座峰峦,倒下去是湍急的南定河……
终于,那一年的3月16日 ,孟定坝的知青几乎全部离开。
……
从此,知识青年大返城风潮迅速冲击到全国各大垦区,直至当年夏末达到高潮。中央和各省市对知青政策网开一面,历时近十年并造就整整一代人的上山下乡运动才彻底宣告结束。
当时读到这里,我深深地被震撼了,原来,这整整一代人的青春故事,曾经那样鲜活地发生在生养我的那片土地上,原来历时近十年的青春浩劫,也是在那片默默无言的坝子里敲响了第一声终结的讯号。可是在此之前,关于这么多的细节,好像总是被人无意淡忘或有意忽略了似的,在我生长于斯的十多个年头里,竟没有听到任何一个有关于此的传闻。
正是从读到那一篇文章的那一刻开始,我深深地感觉到,关于故乡,我实在有太多太多的不了解。我甚至隐隐地觉得,故乡的故事一定还不止这些。我开始急切地想知道,这个与西双版纳、德宏一起被称为“云南三姐妹”的地方,为何总是那样含蓄静默地躲在偏远的坝子里,不肯展示在世人面前?这个我魂牵梦萦的地方,究竟遭遇过怎样的悲欢岁月?这个我永远无法忘怀的地方,究竟深藏有多少世人未知的沧海桑田?
我开始在记忆中苦苦思索,在这个曾经让我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地方,当初究竟有哪些被我忽略过的暗示?
我决定揭开它的神秘面纱。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关注与故乡有关的一切。
历史的画卷由此缓缓铺展,展开来我才愕然地发现,原来,故乡的曾经果真拥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旷古奇书《山海经》里将孟定称为“景麻”国,意即雾城。
《辞海》记录,在滇西南部、南定河流域,有孟定路,明朝时设立安抚司,清朝时隶属顺宁府。那里森林茂密,有马鹿、野猪、孔雀等野生动物。
清朝张廷玉所著《二十四史》中,列传第二百一《明史》里记载,孟定土府,西南二百五十三里,古蛮地。明万历十三年,升宣抚司。洪武十五年,孟定土著刀姓酋长千里迢迢进京朝贡,皇帝赐其绮帛钞币,并设孟定府,立刀为知府。永乐二年,孟定土官刀景发以马为贡,皇帝亦赐其钞罗绮,并派遣使节前往孟定,赐印诰、冠带、袭衣,又颁信符、金字红牌。永乐四年,皇帝说孟定道途险远,每年朝贡不便,从此改为三年一贡。
那时候,孟定进京朝贡的,除了珠宝玉石、山地马、短狗等希奇玩意儿,还有两样重要的特产:傣锦和白棉纸。
《后汉书·西南夷传》中说,“哀牢人……知染彩文绣,蓝干细布,织成文章如绫锦。”唐宋时期,傣家人从木棉果内取出棉絮纺线,用红、蓝靛叶及其他染料浸染成各种色彩,以细纱为经,红线为纬起花,构图巧夺天工,织成统裙、挎包(筒帕)、手巾、窗帘、被面、垫单、坐垫、屏风等,色调鲜明,图案瑰丽。明洪武万历年间,傣锦“丝幔帐”、“绒锦”作为贡品进京敬贡。
而另一项进京朝贡的物品是芒团白棉纸。芒团是一个寨子的名字,与者哈寨子相邻,外祖母家正好在两个寨子之间。
那轻薄柔软且韧性较强的白棉纸,亦完全出自手工,流程与东汉蔡伦的造纸术大致相同。当闲暇之时,傣家妇女们削取“构树皮”,在寨边的小河漂洗,然后烧锅蒸煮,除去原料中的果胶、色素、杂质,用木锤捶打成絮状,倒入摆在静水池面的纱网柜内,反复在水面上荡漾,使纤维浆均匀铺于网上,晒干以后撕下,折叠成册,便制成了质地柔韧光洁、色泽较白,可供双面书写的棉纸。过去人们常用它抄写经文。这项千年的传承被四面的山峦留在了偏远的孟定坝,同样留那里的还有曾经传奇而动人的故事。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36:06
3/15/2007 10:27:00 AM (#8010935)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坐在颠簸的客车里,从窗外看去,山涧下有一条温柔而纤细的河源,一直伴随着崎岖山路蜿蜒流淌,沿途流过岩川石崖、群山壑岭,直到成长为那条深沉敦厚的南定河。南定河,那是曾经滋润我成长的热情而奔放的胸膛。而在此刻,眼前的它却如一个正在酣睡的婴儿一般娇嫩而脆弱。
抬眼望去,山崖壁间隐约可见废弃的涵洞、长满荒草的路基、残缺不全的桥墩和路段。那是当年的“滇缅铁路”,今天只剩下倒塌的桥墩、荒废的路基、残留的锈马掌、铁链环,和一些不知是人是畜的朽骨。
那是一段疼痛的记忆,是一部关于路的悲壮的历史。
记得几年前的一天晚上,在餐桌上,一位奥地利朋友突然问我:
“你们中国,在云南,除了滇缅公路之外,是不是还有一条‘滇缅铁路’”?
一句话,惊得我愣了半天,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这一条曾经的“滇缅铁路”,现在连包括云南当地人在内的中国人,知道的已经不多,而在我面前,一个连中文都不会说的外国人却了解如此。
“外国人都知道这个!”
——这是他的回答。
惊讶、感叹之余不免深深的遗憾、内疚。真是可悲、可叹、可笑。更是讽刺。
在中国,有关那一段历史的刻意淡化、模糊和有意缺失,应该说,有一定的原因。但是,站在人文历史的角度,不得不承认,这是属于整个人类的伟大历史。而在私人感情方面,这一段历史,曾经却是那样真切地发生在故乡的土地上。

“滇缅铁路”全线860公里,共43个隧道、76座桥梁的滇缅铁路,出工人数、投入规模和修建难度远远超过闻名于世的滇缅公路。但将近七十年的尘封岁月后,今天包括云南人自己也很少知道,正是这条铁路,这条让太虚大师不惧危险,几次只身前往缅泰等国寻求国际友邦的支援,这条让孟定土司罕万贤亲自上阵,率领傣族民众不计报酬、背着自己的干粮、日夜兼程地赶到崇山峻岭和江河险滩的工地上,忍饥受冻、风餐露宿,历尽艰辛三年多铺就而成的“血路”,在即将开通之际,却被毁于一旦。
1939年至1942年间,尽管国民政府并无财力支持如此浩大的工程,然而仅三年时间,近30万云南各族百姓包括妇女在内,以最简单的工具,用生命和鲜血铺筑了这条与缅甸腊戍铁路相连接的滇缅铁路路基,当时往南的公路运输已开通,一些车站、桥墩都已建好,只等铺轨和完善设施。可正在这时,战争情况急转直下,中国远征军作战失利,日寇从缅甸攻入云南境内,畹町、腾冲等地已经失陷。蒋介石担心这条铁路路基会被日本人利用,从而直取昆明,进军内地,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一声令下,多次催促,将这一路的桥梁、涵洞用炸药完全炸毁。在1942年春天那一段黑色的日子里,耗时三年多,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一条即将铺就而成的铁路,就像一个即将诞生的婴儿被扼死在亲生母亲的手中……

车内老知青们的谈话声渐渐褪去,夜的潮水温柔地涨来。大地悄悄披上银裳,清冽而迷离。满天繁星眨着眼,夜鸟啼声阵阵。林中突然窜出两只野兔,在车灯蒙蒙的光线里追逐而过。夜复又平静。
车内游人睡意渐浓,迷迷糊糊歪在各自的座位上。周围森林越发沉寂,路显得愈发漫长。午夜的天空异常的深蓝。 
此刻的我为这伤感的夜色,浸染了无尽的哀思。

记得在坝子的中缅边界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崖,上面刻着四个大字——“以戈待敌”。
小时候听得老辈人口耳相传,清顺治十六年,缅甸兵侵犯入境,土司正宫皇后西袜里女扮男装率兵迎战,兵败后自刎于沙场;1934年,百余壮儿为保边疆,参加“西南民众义勇军”,投入班洪抗英斗争;1943年,“耿沧抗日自卫支队”孟定第三分队,在日伪军两次踏进并血洗坝子时,配合正规军奋起反击,把日伪军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然而,关于这一段段誓保疆土、驱逐强寇的历史,随着老辈人的一一逝去,如今即便是当地人所知情者亦不多见,文字记载的部分更是鲜为人知。
大多数时候,在历史的扉页中,关于这一段,多是空白。
泪水悄然划过脸庞。
一场是梦非梦的长途旅行在盘山公路上不知疲倦地继续上演。
……
当时间轮回了一圈,夜的尽头远远泛起了青白,客车行驶至山顶。只见蜿蜒十里山野布满茂密松林。这里终年四季浓雾弥漫,山雨飘摇、云雾缭绕之间,视线变得不够清晰,弯道一个接一个,坡陡路滑。因此这条路段非常危险,常常出现交通事故。正在这时,客车前方忽然扑来一大团云雾,天地之间光线顿暗,司机熟练地打开大光灯和雨刷,减速欲停,才得以有惊无险。
此时阵阵松香已飘入车窗。雨色朦胧之中,隐约可见路旁立有一块约两米来高的石碑,上面以行书体刻着三个大字——“南天门”。

客车在此停住。
车内一位老人,缓缓立起身,准备下车。他密而短的花白头发,眯着眼,微笑着,眼里流露出坚毅而慈祥的神情,令人倍感亲切。我看见他下车之后从容地走进林间深处,逐渐隐没在浓雾之中。那浓雾深处几乎没有路。我不知道隐藏在浓雾之后的是什么,或许又是另一处遥远的梦。
目送老人消失在浓雾深处之后,客车继续行驶。
越过南天门,渐渐天高云淡。蜿蜒顺路行驶至山谷,两边山脉齐齐相拥。路的下方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公路桥。作为一个边民互市的重要通道,因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复杂情况,如今的孟定是毒品泛滥的源头。而这座公路桥,便是直通孟定口岸的必经之道,南来北往各路人马匆匆涌来。这里是河底岗边防检查站。
我们到达检查站时,正值车流量最多的中午,全站官兵全体出动对来往车辆和旅客进行紧张有序地例行检查。
不多时,对面一张孟定开来的车里下来一男一女,男的三十来岁,被铐在路边蹲着,年轻白净的脸上有一双呆滞的眼睛,女的背对路站着,时髦的短发,紧身的黑衣裤和一双高跟鞋。听说两个人铤而走险,体内藏毒,正准备带往内地贩卖,却在这里被抓个正着。
例行检查完毕后,客车继续前行。
“听说那儿有个‘寡妇村’,”对面的知青们又开始了议论,“几十户人家,家家贩毒贩枪,男人们基本上都被抓光了……”
听着他们的谈话,我想起十年前的坝子里,竹木阴郁的河西畔,曾经有一个寨子,和坝子里其他村寨一样古老而幽静,凤尾竹影掩映之中,每到傍晚时分,户户屋顶升起袅袅炊烟,一片安然祥和景象。中学的时候,一个叫阿边的景颇族同学,黑黑瘦瘦、老老实实的,就是那个寨子的。中学毕业以后他去当了兵,回来不久便做上了村里的支书,领着寨里人修路、通电、引水,养牛带头致富,后来盖起了瓦房,还从邻寨娶来了漂亮能干的傣族媳妇,日子过得很是红火。可是去年听说他因贩毒事发被抓了。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从电视上看到了他。那是国际禁毒日,在昆明拓东体育场被宣判的死刑犯中,我看见了那个黑黑瘦瘦的身影……
多希望时间能回到从前。
那时一切都未曾发生。天那样蓝,树那样绿,生活可以那样的安宁和美丽。
窗外桃花纷飞,白驹过隙。顺着山路下行,路面由颠簸逐渐转向平缓。
一驶入平原地带,两侧绵延百里的山脉便齐齐让开。迎面而来的是熟悉的亚热带风光,雨林、胶林、榕树、玉竹、甘蔗、铁刀木、油棕树……远处黝黑险峻的山峰,在天幕下层峦叠障。流云随清风滑越山岭。晚霞在天尽头的云海里,似梦如烟,向大地展示奇幻的色彩,红热烈、紫多情、金辉煌,无垠的蓝天上,丝丝白云似浣纱。至此,辽阔的平原坝子,与公路、河流连同两翼遥遥相拥的山脉一起缓缓舒展,由东北向西南,延伸至遥远的南方天空。
少年时的天地亦随之一一呈现,逐渐清晰。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36:51
3/16/2007 1:26:00 PM (#8019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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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坝子西北面的横断山脉上,有一座最高的山峰,即使在坝子最炎热的时候,山头上依然云雾缭绕,寒气逼人。我们都叫它“仙人山”。仙人山下,是那条沿着横断山脉缓缓流淌的南定河,在1:400万的全国地图上也有它的一席之位。南定河,原系傣语音译,“南”即水,“定”(书面语中常把“定”作“汀”)即弦琴。“南定”意为琴弦之水。传说,古时候一对青年男女于河岸谈情说爱,女子口渴,男子便下河取水,一时找不到盛水器皿,用随身背的三弦琴鼓盛水给女子喝,河水因此而得名。
南定河清澈时潺潺流淌,混浊时滔滔咆哮。两岸长着茂密的树林,林中有野鸡、斑鸠、松鼠、蛇。河里有游动的鱼儿,有沉淀的金沙,还有浮出沙石的煤块。一个人的记忆里如果没有一条河流,那他的记忆一定是不完整的。记得小时候,常常跑到南定河岸边的沙滩上去淘金沙。一粒粒金沙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亮,那是最珍贵的儿时记忆。所有寂寞的时光,随着南定河水不分昼夜的流淌,流到萨尔温江,流到莫塔马湾,流到印度洋。
与这条生命之河相平行,贯穿坝间,逶迤着一条长若游蛇的公路。
它在坝间笔直而平坦,两旁是整齐划一的铁刀木树,然后是水稻田、甘蔗地,远处是胶林竹园,吊桥流水。它像一条纽带连通了内地和缅甸,把坝子里的七个分场和大小村寨紧紧联系在一起。
坝子里的村寨沿用古时旧名,都是傣语音译,诸如洞景、者哈、罕洪、大寨……在汉人未来到这片洪荒之地前,傣族原著民已在这里刀耕火种,世代繁衍。他们是孟定坝最古老的先民,是古代百越中的一支。坝子里村寨以外的地名,一般都沿用支边年代和知青时期的称谓,诸如一分场、二分场、三分场……六分场、团部、试验站、机务连等。在我离开之前的那一年,当地还组织了上千青年劳动力去到距离边境最近的地方开山劈林,建立第七分场。

孟定坝是南定河水冲积了几个世纪而形成的冲积型平原,面积约350平方公里。站在坝间,东西方向是看不到尽头的天地一线,太阳从这边地平线里钻出来,到那边又钻回地下去。夕阳西下之时,河里浣洗的傣家女子,以落日余晖作背景,远远看去,好似一道美丽的剪影……落日每天的告别仪式是火烧云。绚丽的一片云海在远远的天地之间像海市蜃楼一般,翻滚飞腾,景象绮丽,变幻莫测。因为远远看去,云海是在遥远的天地之间,火红一片,儿时的我常常以为自己已经看见了印度洋。待到将暮未暮之时,坝间立刻展现出另一种温婉的美。远处的山脉、胶林、稻田、村寨,缓缓升起的袅袅炊烟,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暮霭,如梦似烟。
手里握着的仍旧是那本何其芳的《化梦录》,这把我拉回到记忆深处的少年时光。在幽静凉爽的竹楼上,在婀娜多姿的凤尾下,在绿树成荫的河塘边,在深远幽静的胶林里,在坝间高山流水的每一个角落,黄昏、夕阳、日复一日,《独语》、《弦》……我小小的心灵里面从此种下了深深的忧郁。在那些安静悠闲的时空里,即使是从孟加拉湾登陆而来的暴烈的印度洋季风,也参透着一丝温柔、几分忧郁;即使是从远方峡谷中奔腾而来的波涛汹涌的南汀河,来到这里流淌着的,都是一世的温闻尔雅与无尽缠绵。
然而,这一切,随着我的渐行渐远,如今已事过境迁,除了专属于那个年代的名称标记,其它业已物是人非。

一切再也回不去了。也没有什么吧。我这样告诉自己。
深呼吸一口气,坐直身子。窗外景物依次向后退去,路旁野姜花芬芳沁人。远处山脉轮廓似远古巨兽的脊梁,弥望的一片嫩绿,这是将暮未暮时分坝间尚留的最后一笔激情。微风起处,荡起层层绿的涟漪。远近池塘里,蛙鸣此起彼伏,错落有致。水面房舍的倒影里,微光摇曳,梦一般缥缈得不真实。我闭上双眼,仿佛看见屋内土墙斑剥,在最不经意的角落里,蜘蛛忙碌地织着网……这些都是那么地神秘而不可知。
这一切常常引起我莫名的伤感和一些模糊的思想。
我那少年时光被遗忘在胶林田间寂寞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十年后的我将他们一一拾起。经过细端详、细思量,再细数青春的点点滴滴:这一块是朴素纯洁的鹅卵,那一块是洒满欢乐的石榴,这一块是天真烂漫的粉水晶,那一块是浸染忧郁的黑珍珠,这一块是透着伤感的璞玉……而那一块,那一块曾经的小顽石哪里去了?
那一块曾经属于我的小石头,而今哪里去了?
那个卑微而倔强的灵魂,是被我遗忘在了追逐梦想的匆忙途中,还是被我无情的丢弃了?
如今回头细数,转身苦苦追索时,才发现一切竟已枉然,徒留满腔内疚与遗憾。
——说好不哭的!
若是被他看见,必要奚落我一番。
“爱哭鬼,以后一个人在外不可以轻易掉眼泪!”
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如今怎么会变得如此遥远?
当初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而今却已相隔了一个世纪。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37:32
3/23/2007 12:01:00 PM (#8067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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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上,她穿着一双高跟凉鞋,身材衬托得愈发亭亭玉立,十足窈窕。乍看上去,怎么也不敢相信,十年未见的她,变化竟这样的大!
记得小时候,每次吃甘蔗,她都会事先帮我剃好蔗皮。一直以来,她个头儿比我还高,每当雨季来临,河水涨潮,她和阿荣就轮流背我过河上下学。还有,曾经被凉米线辣得满嘴通红、却仍无所顾忌地大声发表着意见与不满,却常常被说成是傻大姐的她,十年不见,如今已然出落成一个妩媚窈窕的美女。
她就是小尹。
别看小尹总是一幅笑脸迎人的样子,以前却吃过不少的苦。她生父是当年的知青,母亲是洞井寨子的傣家女子。在知青大返城那一年,父亲一去不归,留下怀胎十月的母亲,在生下她几年之后,也因劳累痛苦而病故。从此,她在寨子里吃百家饭长大。曾经当我还是一个孤独症儿童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也和她一起在寨子里吃百家饭。
就这样,被坝子里每一家人、每一寸土、每一滴水所养大的我们,深深植根于这片土地,比其他任何同龄人的根扎得都深。然而,我们其实又都是没有根的孩子。我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处处是家,处处又都不是家,在我们内心,对坝子的感情始终交织着复杂愁绪。
说到底,我们那时候唯一的梦想,就是千方百计想要离开这里。
十年前,我考学去了北京,而小尹,也终于跑去缅甸老街和金三角一带闯荡。我们出生在同一个地方,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我们都一心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只不过各有各的方式。
然而,生命是一个圆,最终我们又回到了原点。恁凭当初是怎样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走得是多么地决绝无情和冷漠轻狂,十年之后,殊途同归,我们却都放不下这里,终于又选择了回来。
一见我下车,小尹立即疯狂地招起手来,提高了嗓门大声喊着我,刚才的淑女样儿立刻不见了踪影。
“你长高了!”
她踮起脚尖摸摸我的头。
她看着我,我打量着她。眼前的她一头韩式卷发,挑了淡淡的红色,粉而白的脸庞明显是经过激光处理的洁净无瑕,蓝色的眼影闪着激动的光亮,粉红色的莹莹唇彩露出洁白的牙,笑容依旧是满脸的灿烂。
“越来越漂亮了!”我夸道。
“那当然,我们这里是‘小香港’啊!”
她跷起下巴,一手叉腰,一手抚头,故意摆出一副做作的性感pose。然后“噗哧”一笑,差点扑到我怀里来。被她这么一逗,我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小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善经营,会交际,懂管理,从缅甸回来之后短短几年,便在孟定坝折腾起一个常年宾客盈门的小旅馆。旅馆开在洞景寨子的路边。近几年来,中外客商纷纷来孟定办商号、开旅社、建宾馆,这小小弹丸之地上,大大小小的旅社、宾馆、招待所竟达百余家。小尹告诉我,现在,这里到处是缅甸边境的跨国旅游团,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络绎不绝。穿过绿荫夹道的坝子,抵达清水河口岸,跨过南帕河界河桥,个把小时就可以到缅甸果敢市,当地人叫老街。现在她除了照看旅店的生意,还当上了导游,接手的客人回头率很高。渐渐地,她在孟定坝小有名气,日子过得既自在又满足。
走到洞景寨旁,我看见那棵路边屹立的大青树依旧茂密。叶繁枝盛,枝搭枝,根连根,树身缠树身,遮天蔽日。在坝子,人们最敬重的有五样东西:佛、经书、佛爷、佛塔和大青树。我们所叫的大青树,学名是榕树,印缅人称菩提。在当地它是神树,没有人敢砍,人们都认为,一旦触犯它,非死即病。榕树下面,一条从山间流淌下来的溪河潺潺穿过寨子,流向南定河。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中说,开天辟地的英叭天神,用水混合其他物质造就了地球。水形成地,是万物之源。民谚讲“水创世,世靠水” 、“寨前渔,寨后猎,依山傍水把寨立”、“无山不狩猎,无河不建寨”、“泡沫跟着波浪漂,傣家跟着流水走”,甚至在法典中亦规定建“勐”要有千条河,所以从古至今,傣族寨子一律依山傍水,峙水而居,这是选址建寨定居的首要条件。
我跟着小尹来到宾馆二楼。其间路过她的房间时,我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房间很乱,有很多很多新潮的衣服裙子散乱一地。小尹赶紧把门带上,用手指了指隔壁,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你的是那一间。”
小尹为我准备的是一间VIP房,屋内竹藤竹椅、古色古香。我十分满意地对她笑笑,放下行李。
“阿荣明天就出院了,等他出院后我们再去看他吧——我极讨厌医院那股味儿!”小尹不紧不慢地对我说道。
“阿荣,他现在变化很大吧?”我问。
“那还用说!”小尹笑道。
“——知道吗?你离开这十年,很多事情都变了。”小尹用手将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用一根象牙簪一插,然后转过头来,放低声音缓缓说道:
“自从你考出了状元,我们寨子也出了名,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走之后没几年,农场改制,连队解散,大家纷纷自谋出路,走的走,离的离,疯的疯,死的死,都说我们寨子无奇不有呢……”
说到这里,她抽出一只烟点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后发呆,看着小时候玩遍的后山、胶林、红土坡……唉!不提也罢!”小尹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觉得不应该这么伤感似的,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试图缓解这突然凝重的气氛。
我推开窗户,远远望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南定河水又静静地流淌了十年。远处的仙人山,静静地守护着这方水土,亘古不变。坝间的水稻在晚风中此起彼伏,如同一片墨绿色的海洋。古老的中学校园依旧坐落在坝间一隅,默默述说着如今已经落魄的往事。然而,对于我,往事却依然清晰如昨,历历在目。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38:12
3/24/2007 4:04:00 PM (#8075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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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左手背上,有一道纹身,这样陪着我,走过了十多个寂寞的秋冬。
我原以为他也能这样一直陪着我走下去。
我从来都是一个异类。无论在家里、学校、坝子、都市,还是在此后四处流浪的岁月中。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儿。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留在那个被他们叫做家的地方,那是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组成的简单屋子。而在此之前,我甚至都不认识他们。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当初如何落入他们之手?我不停地追问着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直到三岁那年,那个女人才告诉我,其实我有一个极其凄惨的身世。
她说那年她在山里砍柴时,听见一片荒芜的坟场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她循声而去,终于在一棵巨大的枯树下发现了襁褓中的我,当时已有野狼逼近,她觉得可怜就把我带回家养……
听到这里,我伤心欲绝地号啕大哭。
果然,我原本就不该属于他们。
从此,我变成了一个爱哭鬼。我常常哭到想要死去的地步,但是考虑到各种自尽的方式都不尽如人意这个严重的问题时,我不得不暂且苟活于世。这一活,就到了今天。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突然的失踪,那个女人惊动了整个连队和寨子,大家四处搜寻。她早就应该料到,不该这么唐突地将身世告诉我,尽管仅仅是一个三岁大的小孩。在夜半时分,在乡邻们高举的火把和呼呼闪动的鬼影里,他们终于在后山的草窠里找到了哭累而昏睡过去的我。嫩嫩的脸上泪痕未干,沾着泥土和被丛草划伤的血痕,以及全身无数被蚊虫叮咬的红包……
然而,当我意识到自己第二次被抱回那个家之后又整整沮丧了一个星期。
为什么三年之后又被同一个女人抱回到同一个地方?我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从小我就是一个那种很难把心里话对别人说的人。那些年我非常自闭。在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过程中,我几乎变成了哑巴。
每一次,当我和那对男女在同一张桌子吃饭的时候,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并为自己而感到羞耻。我认为在那里是白吃白住混吃混喝。于是常常我独自端着一碗白米饭,蹲在门外,与我的小白狗一起吃。或者干脆和小尹一起去吃百家饭。都是白吃,但在百家白吃总没有在同一家白吃那么狼狈。虽然这样的日子并不快乐,但也不痛苦。
转眼便到了那一个亚热带炎夏燥热而寂寞的正午。我光着脚丫满山乱跑,在寨子边,被一口有着井栏、井屋、井塔的老井所吸引。那几乎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建筑。或许仅仅是一种清凉的欲望作祟,我将半个身子垂在井栏上,头往井里探下去,我看见清澈的水底有一块明晃晃闪动的神秘物体。这时,那个女人急匆匆奔来一把将我揪走。那时候的她,总是这样不受欢迎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而且从来不事先通知一声。
我怎么可能就此死心?我绝不会轻易放弃。我仍在伺机逃跑。
自从打定主意那一天起,在我的床下就多了一个包裹。我认真地将一套黑色衣裤叠放好,用一块深蓝色方巾包裹整齐。那种四边有流苏的大方巾,常常被做成一个包裹挽在回娘家的小媳妇手里,我大概是因此而受到的启发。不过,我当然没有娘家可回,当时的计划是逃跑之后就开始四处流浪的。
后来,这个秘密又终于被家里那个女人发现了。毫无悬念,她立刻惊为天人地奔走相告,让整个连队甚至整个坝子的人都知道我隐藏多年的潜逃计划。
以后无论我再把包裹藏在哪里,床底、箱底、柴房、菜地甚至小白的窝里,都会被她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翻找出来,然后威逼利诱地试图打消我出走的念头。她甚至还骗我说关于我的身世是她编造的故事,其实她就是我的亲娘。她以为我真的会幼稚到再次相信她的谎话。难道我还分不清楚亲娘与养母的区别?
为了防止我逃跑,为了二十四小时实施监控,我被寄留在离家三公里远的者哈街寨子,我的外祖母家里。那时,我彻彻底底地相信自己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充满着各种神话传说和传奇故事的我的童年时光正式拉开帷幕。
外祖母是旧时傣族土司家的公主。
在那样一个原始而蛮荒的年代里,她,偏偏生在一个奢靡浮华的贵族家庭。
她曾经告诉我,她小时候家里的金银财宝用簸箕铲来满满地堆了三间屋子。平日里,她最简单的穿戴,是用金丝为经、银线作纬,缧着红、绿、蓝宝石织绣而成的“双凰夺宝”、粉团花、荷花、挑花、金鹿、孔雀等各色图案、精美绝伦的衣裙,平时在家里她最普通的饰品,是镶着红宝石的金簪子、玛瑙做的耳坠、白银做的项圈、翡翠做的手镯、珍珠做的香辇……
然而,“富不过三代”。
随着战乱和时局变化,一个大家族逐渐没落,到了最后甚至颠沛流离、骨肉分散。
那是1943年,日军在占领了缅甸腊戌之后,将魔爪伸向西南边陲,大举向云南边境进攻,畹町、腾冲等地很快沦陷。那年2月,日本侵略军横渡萨尔温江,沿滚弄经班洪、班老两路入侵孟定坝。一来到坝子里,日军就实行“三光政策”,见人杀人,见寨烧寨,见物抢物,无恶不作,罪恶滔天。坝子火光通天,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烧光了孟定街、沙坝、芒掌、波广、允坎等寨子里290户人家和3座佛寺,烧毁粮12万斤,死伤百姓无数人。其中,古老的波乃寨被烧光而从此绝迹,沦为一片荒芜坟地。在这场浩劫中,公主家的10万斤储粮被烧毁殆尽,黄金百两遭抢劫一空。
为抗击日寇,国民党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指派张振武率1个连队赶到耿马,运来枪支弹药200多支,协助土司组建耿马沧源抗日自卫支队,即“耿沧支队”,以抗击日军,并在老街成立指挥所,由国民党第二十集团军派李文开任副司令亲自指挥,与日军作战。
为报国仇家恨,公主的父亲,土司率领长子在坝子里组建了一支百余人的抗日游击队,以火枪、长刀、弩箭、鸟铳、砍刀甚至锄头、木棒、石头等原始武器扼守要隘,痛击日寇。英勇的土司父子兵采用各种“神出鬼没”的“奇妙战术”令日寇闻风丧胆。除了集中力量阻击围歼大批敌人之外,父子兵还协助国民党正规军巡逻、侦察、杀奸除害,以及密切配合正规军打大战。有时候,大部队打到哪里,他们就支援到哪里。1943年7月,父子兵配合国民党军队在深山密林中,在山林崖壁间与日寇恶战两天两夜,歼灭进犯孟定之日军第56师团参谋长黑川邦辅(陆军少将)及日寇共700余人,擒敌数百名,缴获部分枪支弹药,并迫使日伪军残兵部队撤退回至缅甸境内。至此,孟定坝得到完全收复。
然而,几乎没有人知道,在近一年的抗日斗争中,为了支援国民政府抗日,公主家已经贡献出了全部的家产。也正是这场后世文字资料记载少得可怜的“孟定战役”,这场孟定最后的战役,使土司父子再也没有能够回来……
本来按照世袭传统,土司职位应由长子继承,次子次之。可是父亲和大哥战死之后,公主家里仅剩的两个小兄弟,一个跟着国民党部队走了,后来跟着去了台湾,从此音讯杳无。另一个因为躲避仇家追杀,不得不背井离乡,流落到老挝缅泰一带,从此亦生死不明。就此,一个贵族家庭彻底落败。
祸不单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家里的千亩良田、屋舍庭院屡遭奸人帕雅召勐霸占,公主被赶出了家门,从此孤独一人,艰难度日。公主说,幸而当时在深山老林里有无数山珍野菜可供采食,偶尔还能捡到从飞机上空投下来的救济包,有些包裹上面印着蒋介石的头像,里面装着已经过期的饼干,可供充饥。
当时坝子里流传,拜了南定河北岸的一座神塔便能避免灾难、消除痛苦、得到吉祥和幸福。于是,这天清晨一大早,公主踏着露水,悄悄地来到河边,准备渡河去拜塔。
那时候,南定河水汹涌泛滥得犹如一头猛兽,而那天又正巧是帕雅召勐去拜塔的日子,百姓们早就远远地避开了。公主不知道。她孤零零地坐在渡口旁等待渡船。突然,人声喧哗,锣鼓齐呜,众人簇拥着帕雅召勐来到渡口,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地登上渡船。公主走上前去请求让她搭船过河。帕雅召勐高声骂道:“乌鸦变不了孔雀,泥巴只能做土锅。穷人要搭圣船,莫非想给我带来灾祸?”然后往公主身上狠狠抽了三鞭子,把渡船开走了。
凝视着滚滚的河水,公主回想起自己苦难的身世,以及刚刚受到的侮辱,悲伤和仇恨象浪涛在心头翻滚,眼泪像雨一样落了下来。这样哭了一天一夜、哭昏了好几次,她从地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向怒吼的南定河水走去……
当时滇缅铁路的铁轨还没有铺成,但路基业已竣工,往南的运输都已开通,为了加快炸桥破路的进程,在蒋介石的再三催促下,修路时万分稀缺的火药在毁路时却立刻就筹备齐全,一队一队的用马帮从内地运过来。
那是一个夏末秋初的日子,一支托运火药的马帮从四川逶迤而来。没有人知道,马跺上面的钉子经一路颠簸磕磕碰碰之后,会产生热量和火花,在快要到坝子的路段上,一跺跟着一跺的炸药就炸了起来。轰隆隆的一声接一声,冒着乌黑浓烟,把整个天空都染黑了。人和马被炸得尸骨未全,惨不忍睹。这支马帮中有一个青年,之前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运过好多趟普洱茶、盐和山货,因为头晚吃不饱,跑去山边采来野豆子,没有煮熟就吃了两大碗。今儿一路上,他开始闹肚子,被马帮远远地落在后面。马帮是不能停的。爆炸发生的时候,他正蹲在半里地外的草窠丛里拉稀……上天注定,他命不该绝。那一年,他十九岁。
沿着南定河走,这个年轻俊朗的马帮青年独自一人来到坝子里。他不知道在这个蛮荒之地自己该何去何从。他想,只要不被饿死,养马放牛,挑水砍柴,什么都可以,只要有饭吃,他有使不完的力气。
正在这时,他看见前面的南定河边,有一个人正一步一步地朝河中央走去,来不及思考,他立即奔跑着冲上前去,将她救起……
一个贫穷落魄的旧时公主,一个一无所有的马帮青年,两人惺惺相惜。一个美丽善良的傣家姑娘,一个聪明勇敢的天府男儿,两人私定终身。从此,他们在这个古老而祥和的者哈寨子里安定了下来……
这个故事,老公主讲了千百遍。每一次,我总是点着头似懂非懂地和
3/26/2007 12:26:00 PM (#80872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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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者哈寨子,在森林之外山脚下的小溪之畔。
除了镇寨的神树大青树,以及葱茏的凤尾竹材以外,寨子周围到处是一丛丛、一片片缀着簇簇黄花的铁刀木树。传说远古时候,热带雨林里只有两种树:望天树与铁刀木。极高的望天树,每天以枝条抚摸流过身旁的云彩,如一个傲然屹立的巨人。而铁刀木则很不起眼。一个阴霾的黄昏,林中突然闯进一群凶残的家伙,砍走了它们,只剩下两个矮矮的树墩。过了几天,望天树的树墩渐渐枯朽,长满霉菌。而铁刀木的树墩上却抽出了许多新的枝条,向上伸展,碧绿清澈——原来,它是一种永远也砍不死的树。
自古以来,傣家人就知道,森林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宝藏,从来没有人敢去砍伐它。在坝子里,每一个人从小都会背诵一条祖先留下的遗训——“没有森林就没有水,没有水就没有田地,没有田地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就没有人”。
曾经,老公主还讲过一个传说,说的是铁刀木又叫做“黑心树”,是古代一个土司为生前作恶多端而忏悔,死后化为树让乡民砍来当柴烧,以求解脱。用它来做柴薪,火力旺,且燃烧时不爆火花,很适合在竹楼中使用。加上它生命力旺盛,茎干被砍后很快就发出新枝,三年后又可再次砍伐,一家只要栽上数十株,轮流砍伐,就可以满足几代人所需的烧柴,百年可用。因而,在傣家人的村寨里,到处可见充满活力的铁刀木。这也使得傣族成为唯一一个种植栽培专业薪材的民族。
那时候,老公主叫得出成百上千种花草树木的名称。她常常从森林里带回来一些木材、草药以及植物幼苗,种在院子的空地上。久而久之,院子成了一个植物园。抬头看,有高大的椰子树、菠萝密、酸角与槟榔树,接着是柚子、番木瓜、番石榴、番荔枝、芒果、三桠果、缅桂,再下面是缅枣、香蕉、芭蕉,而地上则是满地菜蔬、香茅草、刺五加和一些草本药用植物。在围院的竹篱上,还有滑板菜、藤甜菜等藤叶浓密攀缠……
春天一到,老公主便从河边采来莆葵叶,晾晒风干后,有规则地撕成均匀细条,用脚踩着固定住叶子根柄,双手将已撕成细条的叶子编织成孔雀开屏状。于是,一把轻巧而别致的莆葵扇便织成了。
在那些寂静的夏日午后,在清凉的树荫下,院子里优雅的女主人,手执一把莆葵扇,轻轻地扇着风,一字一句教她的外孙唱着那首她年轻时候唱过的歌:

心爱的人儿没有回来,
在我们美丽的山谷里,
开了一朵美丽的花,
它一生只开那么一次。

在我们明镜般的坝子上,
有一个美丽的姑娘,
她一生只笑那么一次。

人们不知那朵花啥时候开,
人们不知那姑娘啥时候笑。
不是花不开啊,
是美丽的春天还没到;
不是姑娘不笑啊,
是心爱的人儿没回来。
……
每当这样悠扬的歌声缓缓唱起,院子里一种长着三片叶子,一长两短,娇小得弱不禁风的小草,原本耷拉着的长叶就会平展开来,两片小叶子上下跳动。
第一次见“风流草”跳舞就是在那个时候。儿时的我为此百思不得其解。
老公主微笑着告诉我,这叫“万物有灵,花鸟依人”。
记得有一次,我看见一条黑白相间的蛇在院子里游窜,很快钻进水沟的一条缝里,缝很小,那蛇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我把这事告诉了老公主。她急忙地问我是否打了蛇?然后不断地警告我,绝对不可以打蛇。她说那条蛇是已过世的马帮青年的化身,这次是专程回来看我们的。
然后,在佛龛前,她用十分严肃的神情喃喃祷告,带着我一起磕了几个响头。这件事使我很觉得那蛇的身份高贵而值得顶礼膜拜。从此,我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包括花鸟鱼虫,都深深饱含虔诚敬畏之心与怜悯之情。

老公主家的竹楼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用一道编成各种花纹并涂上桐油的竹篱隔为两半,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堂屋和火塘。屋内的桌、椅、床、箱、笼、筐……全都是用玉竹编制而成。楼室门外有一走廊,一侧搭着登楼木梯,一侧搭着露天阳台。阳台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装水的坛罐器皿,那些都是家里人以陶泥、细沙配制原料,亲手烧制而成的陶器。
每天,我就那样躺在露天阳台上,看天上流云飘过,鸟儿自由翱翔,整个夏天都变得清凉而美丽。
那时候觉得,进出老公主家的女子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她们个个就像孔雀开屏那样美丽,长发洗得干干净净,梳得整整齐齐,扭圆后盘髻于脑后,别一把梳子或插一串金花珠翠。上衣短短的,仅齐腰部,腰身纤巧细小,长至脚踝的统裙,色彩艳丽,水红、淡黄、浅绿、雪白、天蓝,五彩缤纷。筒裙下摆宽大,婀娜多姿、潇洒飘逸。最特别的要数那根系于裙上的纯银腰带,是由母亲一代又一代留传下来的。银腰带是用银丝和银片编织而成连环扣,一环接一环连接起来,在带钩处镶上各种花卉蛇纹图案。每次进出门时,她们还要在肩上挎一个用织绵做的“筒帕”,上面绣着珍禽异兽、树木花卉。此时,老公主总喜欢用她最高贵的手势和优雅的微笑,给我讲述筒帕上面每一种图案所包含着的寓意:红、绿是为了纪念祖先,孔雀代表吉祥如意,大象象征五谷丰登……
只可惜那时候,马帮青年早已过世,作为家里最年长也最尊贵的角色,外祖母,这位沦落的贵族后裔,似乎有意无意地又把自己当作旧时公主的模样,凡晚辈为她端茶倒酒必得稍曲身躯以示恭敬,在她身旁行走则以手轻压裙裾以免拂动。只要她在场,就一定听不到高声喧哗,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平和。正是在那些淡淡的午后,她教我进家门要把鞋脱在门外,走路要轻,不能跨过火塘,不能坐门槛,不能跷二郎腿,不能用手摸佛像、戈矛、旗幡等佛家圣物……很多很多的不能,我都一一受教。
就这样,我的幼年渐渐被老公主所感化。
特别是傣历五月的时候,她总是带上家里最好的食物当作贡品去敬献给寺庙,祈求降雨或丰收;到了十一月,与其他信徒一样,她一脸严肃和忧郁,跪拜在寺庙内深深忏悔,请求佛祖宽恕、赎罪、超度。对此,我疑惑不解并不以为然。
平时在家里,清晨,她从地里采来一束粉白嫩黄的野姜花,供奉在佛祖神龛前,然后虔诚地背诵着“巴纳(禁杀生)、阿顶纳(禁偷盗)、茂萨(不说慌,不记前仇)、书拉(不酗酒)、咱污(不坐高处)、省打鲁(不赌博)、拉杂几(不娱乐欢跃)”……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躺在清凉的竹席上,看着她虔诚的诵经模样,心里开始隐隐感觉到一种神圣的崇敬。那个时候,屋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淡淡的清香和悠扬的经声。
那是处处弥漫着淡淡野姜花香的童年时光,所有寂寞的畅想随着悠扬的诵经声愈飘愈远。
在那些宁静祥和的淡淡午后,这位虔诚的佛教信徒,使我从小耳濡目染,使我从小就相信,人有生死轮回三生三世。她说今生不修行积善,死后便要入地狱,遭受油锅煎熬,来世也只能转生为饿鬼牲畜。受到这样的血统遗传和言传身教,直到今天,在我心里,因果报应的观念仍然根深蒂固。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41:47
3/27/2007 12:43:00 PM (#8094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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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那时候,老公主的小儿子,我的小舅舅,曾去参加自卫反击战,在中越边境的深山老林里,一呆就是两年,音讯全无。本来,老公主都已做好再也见不到他的心理准备,一如当初她自己的那些亲兄弟们。可是突然有一天,小舅舅又回来了。那天,御敌勇士凯旋而归,头上包着白布,身穿传统服装,挎着长刀、扛着火药枪,真的像个刚刚从战场上凯旋而归的勇士,全寨人敲锣打鼓用传统礼节迎接着他。越战回来后的那几年,小舅舅常常穿着无领对襟的小袖衫,潇洒得就像当时在《孔雀公主》里饰演王子的唐国强,是个远近闻名的帅哥。加之又打过仗,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寨子里的姑娘们无不对他充满了敬仰和爱慕。本来在当地,丈夫“嫁”到女方家里居住是传统习俗,但那时,大舅几个都已成家另立门户,只剩下小舅舅同老公主住在一起,家里缺乏劳动力,于是后来结婚时,小舅舅便把罕洪寨的新娘接到老公主家来一起住。
其实,那时候我崇拜小舅舅的原因不止这些。
有一天,我正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不小心看到楼下正在冲凉的小舅舅。他黝黑健美的背上,有一只黑鹰双翅铺展到两肩上,展翅欲飞,异常英勇……我立即吓了一跳,开始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起来。在他的手臂和腿上,诸如“+”、“×”、“#”的符号和傣文字母多得数不清。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纹身,心里有点恐惧,有点疑惑,还有点诱惑。
后来,小舅舅告诉我,男孩子到了十一二岁都要纹身,不然长大以后会变成懦者。远古时,傣族先民跟着江河迁徙,靠捞鱼摸虾度日。当时河里有一条异常凶恶的蛟龙,只要见到水里有棕黄色的物体就咬。人们为了求生存,就想了个办法,下江河时用色料将全身涂抹黑,装作蛟龙之子。但身体浸泡在水里的时间一长,身上所涂的色料逐渐被水冲涮掉,又遭蛟龙伤害。后来,人们想出了用针在身躯上刺出花纹、涂上色料的办法,在水里不褪色,避免了蛟龙的伤害。
当时,我简直惊呆了,原来,这纹身也有这么神奇的来历。我暗暗发誓,等我十一二岁的时候,也要像小舅舅一样刺上纹身。但是考虑到这似乎实在不是汉人的习俗,我立刻又泄了气的郁闷起来,倘若到时无法纹身,以后我岂不就成为懦者?
可是同样一件事,老公主跟我讲的却是,祖先为了在混乱和争斗中确认自己的族属,便在自己人的身上都刺上记号,渐渐成为固定习俗,代代沿传。在唐朝,傣族先民被汉人叫做“绣脚”或“绣面”。古时汉人也有一种“黥首”,主人在奴隶的脸上或者额上黥上标记,从此就不会再怕他逃跑了。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凭着这个记号,也终究能再将他找回来。
从那个时候起,我发现,老公主所讲的故事好像曾经都已对我讲过似的。一开始我不露声色,慢慢观察,当我肯定她竟然已经不断重复同样的故事的时候,我感到无比失落和失望。连老公主也无法满足我贪婪的好奇心了。意识到这一点,我便不再寄希望和缠着她给我讲新的故事了。我把兴趣转移到了别处。
有一天,小舅舅从森林里带回来一只小懒猴养在院子里的树上。它长相十分可爱,头部圆形,面部白色,耳朵又短又小,眼睛却特别大,象猫眼一样明亮,眼圈周围棕黑色,象是戴了一副圆形的眼镜。全身密密的厚毛,高高地悬卧在树冠之上,就像是一个绒毛线团。但它胆怯怕人,白天蜷缩成球状,抱头而眠,如果被惊醒,也只不过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张望一下,身子却仍然一动不动。夜里它醒来觅食的时候,也不会跳蹿,而是一步一步慢慢地爬行,像一只乌龟那么慢,在果树上慢悠悠地吃着花果,可爱极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跟着小舅舅漫山遍野地跑,到坝间河里去放牛、采花、捕鸟。那段时间,如同置身在一个快乐的童话世界里。田野深林到处开满了茉莉、栀子、珍珠草、兰花、菊花……荔枝、龙眼、猕猴桃、杨桃、山竹在当时都是野生的,山里应有尽有。也是那段时期,我认识了黄鹂、布谷、画眉、灰喜鹊、燕子、八哥、鹦鹉、斑鸠……各种各样的鸟类。
特别是那纯洁美丽的白鹭,在冬季从北方翩然而至,成群的欢闹,或优雅地伫立在牛背上,或一群群飘荡在坝间,勾勒出一道美丽的风景。冬季一过便又飞走,绝尘而去,潇洒而自由。那时我十分羡慕他们的自由自在,做梦都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白鹭,展翅翱翔。
那天,有一只小鸟儿用嘴在树枝和树叶上啄着野果实,不时发出“滴、滴”的柔和叫声,一条银白色细环在胸部微微颤动,漂亮极了。身手不凡的小舅舅很轻易就捉到了它。可奇怪的是,周围立刻飞过来一群这样的小鸟,徘徊盘旋着,小舅舅告诉我,那是小鸟的同伴们企图搭救它。于是我们放飞了这只鸟,只见它加入同伴群中,欢快热闹地飞舞着,高声唱着歌。虽然当时我还不能意识到这种稀有的留鸟不随季候迁徙的专一性,但我已经隐隐感到它的特别,在最危险的处境中也决不放弃同伴的可贵品格。于是,我对小舅舅说以后再也不要捉鸟了。
后来他就带着我去找蚁巢。他可是这方面的专家。有时一次可以挖到10多个,然后将白蚁卵从蚁巢中抖出,淘洗、熏蒸、晾干,放入碟内,淋上香油就可以吃了。类似这些的,还有竹虫、夏禅、蜂蛹、大蜘蛛、田鳖、螺蛳、青苔、酸肉……每次他们都舍不得吃,总让给我先吃。在他们看来,那是晶莹剔透、清香扑鼻、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而我因为体质问题,从来不敢吃稍微生猛奇异的东西,但又不好辜负他们的盛情款待,还要假装十分高兴地吃起来,以博得他们欣慰而满意的微笑。然后他们继续对我说:“喜欢就多吃点,回去你们家就吃不到这些了!”
对于这种“热情”的招待我并没有意见。尽管事实上,我已经在盘算起逃跑事宜了。
有一天,趁他们都在打盹儿的正午,我一个人悄悄溜出了者哈寨子,沿着坝子的公路,往家的方向徒步走了三公里。那是八十年代初,一个思想混沌又自作聪明的孩子,走在静止的坝子间。刚要到连队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小舅舅的追喊声,我回过头看去,一个蹬着单车、汗流满面的青年向我飞奔而来……在发现我不见的那个正午,老公主全家人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找遍了者哈街也没有我的影子,还是小舅舅聪明,二话没说骑上单车就往我家的方向追来。
虽然后来他们总是在不断地问我,那次突然逃跑是为什么?三公里路走得那么快是为什么?不告诉大人一声又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若非得要有一个答案,我想应该是在潜意识里,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孤儿,或者至少是一个孤独的流浪者。我的家永远不在此时此地,我一直在伺机逃跑。我总以为自己属于远方,应该四处流浪。于是,在那样一个静止的听得见自己呼吸和脚步声的正午,我把我当成了天上自由飞翔的小鸟儿,在碧空流云的坝子间,自由地来去,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渴望与遐想。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42:24
3/28/2007 1:52:00 PM (#8101321)
mike 这是来自 121.33.***.*** 的匿名网友

叁

一

“生者日以疏,去者日以亲”。

无数个午夜梦回,一张张孤独的身影渐行渐远,那雾里的挥手离别却越来越清晰。他们亲切地微笑着,微笑着惩罚我年少时的轻狂、冷漠与无知。

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惊醒后剩下空空的怅惘和一身冷汗。

我用十年的寂寞去追求物质的浮华,换来的却是此生的飘泊和孤独。

原以为,真爱必得经历时间的酝酿和考验才够珍贵,然而没有料到,真爱经得起这样的考验,但是生命经不起。

这次回来,把自己当成了游客似的,住在小尹家的旅馆里。没有打算去者哈街寨子或是连队的家中。甚至在此之前,他们竟并不知道我这次回来的事。

晚上,躺在清凉的竹席上,月华静静铺展,凉如水,洒满周身。夜鸟哀号阵阵,闭上眼,泪如泉涌。

窗外的月亮还是那晚的月亮,皎洁清透,但月光下那位旧时传说中的公主已经不在。

她五年前已离开了人世。

当时我正在北京半工半读。有一天,家里那个男人突然从县里打去电话。末了,他说,顺便告诉你一声,你外婆三个月前已经不在了。

公主积善修缘应该是够了。听说她离开前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年,折磨着她的后人们,偿还清了欠她的,最后终于笑着离开。她曾经说过,人有三生三世,这一次离开不过是结束了这一段传奇而去开始另一段罢了。这样想的时候,尽管流着泪,心里可以稍微好受一点。

那一年,我以当地高考状元的成绩拿到了国内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临走之前的一天,最后到者哈寨子去了一次。那晚,小舅舅带上火药枪上山打火雀、野鸡,小舅妈忙着到湖边、池塘里捉鱼。他们都在忙着为我准备送行的晚餐。老公主忙着舂糯米,做大小不同的食物,四只桌角上各放一个糯米圆饼,每个饼上插一炷香,为我践行。月亮从山林上空升起来,我们围坐在竹篾桌旁。

那晚,老公主跟我讲了最后一个故事。

天皇第三个儿子岩尖是个英勇刚强的青年,他曾率领傣族先民打败过敌人,赢得了乡亲的爱戴。后来,他不幸死了。死后,他化为月亮,升向天空,继续发出柔和皎洁的月光,在黑暗中给人民带来光明。

老公主说,你考出了状元,以后成气了,一定要衣锦还乡。我们等着你回来。

说这样的话,似乎当时的她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

那时的我早已下定决心,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

在没有了公主的破旧竹楼里,这个贵族家族个个是谱写传奇的高手,神话传说还没来得及讲完,青出于蓝,她的后裔就又增添了一段新的传奇,甚至不惜用自己的一生来作命题。

那个时候,家里那两个人在麻将桌旁已赌了几个通宵,对我仍旧不闻不问。他们没有意识到我苦苦策划的未来即将展开,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刻竟然来得这么快。

离开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半,通宵打了一宿麻将的他们才终于反应过来,说是要送送我。

天森森的黑,点了蜡烛,竹影婆娑,在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上默默诉说着心事。

长途夜班车的灯远远打破了夜的黑寂,渐渐朝我驶近。灯在黑暗中永远是希望的象征。蜡烛被夜风吹弄摇曳,我看见那两个人的脸因为没日没夜的麻将生涯早已光华不再,此刻在烛火的鬼影中显得更加老态可怖。

最后,我压低声音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背后烛火的光影在空旷的黑暗里闪动得十分无助。

身后的故事渐行渐远。

我永远也不知道那句话之后他们的表情如何。

尽管那句话的出口,像是对他们说,也像在对自己说,或是对这片土地说,这些也永远无法得知。就像他们从前永远无法预知这一切。我精心策划多年的潜逃计划,终于在此刻成为现实。

离开以后,独自一人在北京半工半读,艰难得差一点死掉。那几年中,那个男人有规律地每隔半年就出现在电话的那头,但每次又总要顺便告诉我一条和故乡有关的坏消息。从此以后,接听他的电话之前我都不得不犹豫再三,因为我发现我的心脏渐渐已抵挡不住造物弄人的快感和刺激。终于,到了最后,对于我,没有他的消息成了最好的消息。

最长的一次,三年之中杳无音讯。他没有我的消息,我也没有他的消息。闲暇之余,偶然想起,我开始怀疑他是否因为事故已不在人世。

一直以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小时候渴望,大了一点习惯,现在不愿意。他不知道,如今我已完全不需要任何关心和牵挂,这样只会让我徒增反感和想要逃避。我习惯了孤独,却始终不习惯幸福。这十年来,我从来不主动打电话。我以此惩罚他们年轻时的无知和浅薄,我以报复作为他们赎罪的祭品,偿还给我那段已逝去的少年时光。尽管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我无比清醒地听到自己的心在滴血,一滴、一滴——每刺伤他们一下,我的心就多一道深深的伤口,多一阵深深的疼痛。

是的,年少的轻狂毕竟有限。

十年之后,我还是又回到了这个曾经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地方。

这次回来,通过辗转联系,他又再次打来电话。那种感觉好像正在掰着手指数这十年过得飞快。虽然就在身边,但他的声音听起来不仅陌生得遥远,而且卑微。我将这几年积蓄的一部分作为安慰给了他。

从那天开始,和我说话也要客气半天。

他们还在赌博吗?我不知道。也无从、更无心知道。我以为他们认输了。他们早该认输。他们输了这一辈子。他曾经在昙花一现中沉溺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她不懂得如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不知道一生一火花,我们总有消散离去的时候。

可能旅途劳累,或是思虑过多,半夜里,胃痛突然发作,全身痉挛,冒着冷汗。恍惚间仿佛置身于寨子旁的大青树下,抬头仰望,整棵树披着一件绿色的华衣,细雨洗涤着翠绿树叶,月光亲切的倾泻下来,刹那间铺满了宁静的夜。这时,有那么一片叶子,顺着月光缓缓飘落,从我眼前徐徐滑过,晶莹的泪滴尤未全干,反射着月的凉光,一如流萤掠过,沉寂于脚下的泥土。

我相信,此时此刻,老公主正高高在上,微笑着,俯视我的虚舛和懦弱。

因为她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只有她知道,这一生,我最想得到的,正是我最不敢去争取的。

(待续)

3/29/2007 11:28:00 AM (#8107130)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


生者日以疏,去者日以亲。
我常常在想,如果说,那些死去的人,不过是睡了长长的一觉,那么,我们这短暂的一生,就只是他们的那场梦而已。
无数个午夜梦回,一张张孤独的身影渐行渐远,那雾里的挥手离别却越来越清晰。他们亲切地微笑着,微笑着惩罚我年少时的轻狂、冷漠与无知。
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惊醒后剩下空空的怅惘和一身冷汗。
我用十年的寂寞去追求物质的浮华,换来的却是此生的飘泊与孤独。
原以为,真爱必得经历时间的酝酿和考验才弥足珍贵,然而没有料到,真爱经得起这样的考验,但是,生命经不起。
这次回来,把自己当成了游客似的,住在小尹家的旅馆里。没有打算去者哈街寨子或是连队的家中。甚至在此之前,他们竟并不知道我这次回来的事。
晚上,躺在清凉的竹席上,月华静静铺展,凉如水,洒满周身。夜鸟哀号阵阵,闭上眼,泪如泉涌。
窗外的月亮还是那晚的月亮,皎洁清透,但月光下那位旧时传说中的公主已经不在。
她五年前已离开了人世。
当时我正在北京半工半读。有一天,家里那个男人突然从县里打去电话。末了,他说,顺便告诉你一声,你外婆三个月前已经不在了。
公主积善修缘应该是够了。听说她离开前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年,折磨着她的后人们,偿还清了欠她的,最后终于笑着离开。她曾经说过,人有三生三世,这一次离开不过是结束了这一段传奇而去开始另一段罢了。每次我这样想的时候,尽管流着泪,心里可以稍微好受一点。
那一年,我以当地高考状元的成绩拿到了国内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临走之前的一天,最后到者哈寨子去了一次。那晚,小舅舅带上火药枪上山打火雀、野鸡,小舅妈忙着到湖边、池塘里捉鱼。他们都在忙着为我准备送行的晚餐。老公主忙着舂糯米,做大小不同的食物,四只桌角上各放一个糯米圆饼,每个饼上插一炷香,为我践行。月亮从山林上空升起来,我们围坐在竹篾桌旁。
那晚,老公主跟我讲了最后一个故事。
她说,天皇第三个儿子岩尖是个英勇刚强的青年,他曾率领傣族先民打败过敌人,赢得了乡亲的爱戴。后来,他不幸死了。死后,他化为月亮,升向天空,继续发出柔和皎洁的月光,在黑暗中给人民带来光明。
老公主说,你考出了状元,以后成气了,一定要衣锦还乡。我们等着你回来。
说这样的话,似乎当时的她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
那时的我早已下定决心,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

知道么?而今,我有足够的能力和满腔的爱,想要给你,却已不能。“子欲养而亲不在”。有时候,我甚至幻想着,离开我的你,不过是睡了长长的一觉而已。等有一天你醒来,我一定好好地爱你……
在没有了公主的破旧竹楼里,这个贵族家族个个是谱写传奇的高手,神话传说还没来得及讲完,青出于蓝,她的后裔就又增添了一段新的传奇,甚至不惜用自己的一生来作命题。
那个时候,家里那两个人在麻将桌旁已赌了几个通宵,对我仍旧不闻不问。他们没有意识到我苦苦策划的未来即将展开,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刻竟然来得这么快。
离开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半,通宵打了一宿麻将的他们才终于反应过来,说是要送送我。
天森森的黑,点了蜡烛,竹影婆娑,在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上默默诉说着心事。
长途夜班车的灯远远打破了夜的黑寂,渐渐朝我驶近。灯在黑暗中永远是希望的象征。蜡烛被夜风吹弄摇曳,我看见那两个人的脸因为没日没夜的麻将生涯早已光华不再,此刻在烛火的鬼影中显得更加老态可怖。
最后,我压低声音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背后烛火的光影在空旷的黑暗里闪动得十分无助。
身后的故事渐行渐远。
我永远也不知道我那句话出口之后他们的表情如何。
尽管那句话的出口,像是对他们说,也像在对自己说,或是对这片土地说,这些也永远无法得知。就像他们从前永远无法预知这一切。我精心策划多年的潜逃计划,终于在此刻成为现实。
离开以后,独自一人在北京半工半读,艰难得差一点死掉。
那几年中,那个男人有规律地每隔半年就出现在电话的那头,但每次又总要顺便告诉我一条和故乡有关的坏消息。从此以后,接听他的电话之前我都不得不犹豫再三,因为我发现我的心脏渐渐抵挡不住造物弄人的快感和刺激。终于,到了最后,对于我,没有他的消息成了最好的消息。
最长的一次,三年之中杳无音讯。他没有我的消息,我也没有他的消息。闲暇之余,偶然想起,我开始怀疑他是否因为事故已不在人世。
一直以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小时候渴望,大了一点习惯,现在不愿意。他不知道,如今我已完全不需要任何关心和牵挂,这样只会让我徒增反感和想要逃避。我习惯了孤独,却始终不习惯幸福。这十年来,我从来不主动打电话。我以此惩罚他们年轻时的无知和浅薄,我以报复作为他们赎罪的祭品,偿还给我那段已逝去的少年时光。尽管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我无比清醒地听到自己的心在滴血,一滴、一滴——每刺伤他们一下,我的心就多一道深深的伤口,多一阵深深的疼痛。
是的,年少的轻狂毕竟有限。
十年之后,我还是又回到了这个曾经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地方。
这次回来,通过辗转联系,他又再次打来电话。那种感觉好像正在掰着手指数这十年过得飞快。虽说就在身边,但他的声音听起来不仅陌生得遥远,而且卑微。我将这几年积蓄的一部分作为安慰给了他。
从那天开始,和我说话也要客气半天。
他们还在赌博吗?我不知道。也无从、更无心知道。
我以为他们认输了。
他们早该认输。
他们输了这一辈子。
他曾经在昙花一现中沉溺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她不懂得如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不知道一生一火花,我们总有消散离去的时候。
……
可能是因为旅途劳累,或是思虑过多,半夜里,胃痛突然发作,全身痉挛,冒着冷汗。恍惚间仿佛置身于寨子旁的大青树下,抬头仰望,整棵树披着一件绿色的华衣,细雨洗涤着翠绿树叶,月光亲切的倾泻下来,刹那间铺满了宁静的夜。这时,有那么一片叶子,顺着月光缓缓飘落,从我眼前徐徐滑过,晶莹的泪滴尤未全干,反射着月的凉光,一如流萤掠过,沉寂于脚下的泥土。
我相信,此时此刻,老公主正高高在上,微笑着,俯视我的虚舛和懦弱。
因为她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知道,这一生,我最想得到的,正是我最不敢去争取的。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44:44
3/30/2007 2:26:00 PM (#8114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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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九九二年夏天,我小学毕业。
整个暑假,独自一个人呆在大理,每天游山玩水,看日出日落、潮涨潮退,看苍山洱海、风花雪月。那个假期的游历,使我整个人更感孤独,更易伤感。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深深沉迷于渔舟唱晚的孤独感和绝望美。
从此,我变得常常对着远处似有似无的景像表情迷离地发呆。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样的行为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去的地方多了,见的人和事自然也比同龄人多,甚至比家里的那两个人。
那天,当我要求正在麻将桌上奋战的他们,为我的卧室装上锁匙时,我看见包括另外几个赌友在内的一群丑陋庸俗的成年人,在烟熏袅袅中怡然自得却麻木不仁的愚蠢表情。
其实,说完那句话之后我就后悔了。
我猜此刻他们一定在心里嘲笑我。他们要么认为刚才不过是一只流萤突然飞过,要么就认为面前这个小孩一定是疯了。
于是,我用毛笔蘸上墨汁在屋里的墙壁上写道:
——这是什么破地方?蚊虫这么多,我恨死这里!
这个家不足以容纳我随着年龄和身体日渐成长、膨胀的挑剔和欲望。
他们无法满足我,我必须逃离。
况且,我不能辜负了自己幼年时候离家出走的决心。
尽管那个时候,无论我走到坝子的任何角落,橡胶林、咖啡园、大草坪、南定河甚至上学的路上,都会被一个又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所注意,他们好像都已经知道了我的逃跑计划,一遇见我都无一例外地眉开眼笑,说什么我又长高了更帅了这类无关痛痒的话,以遮掩他们那颗好奇窥探的心。每每这样想的时候,我便总是爱搭不理地对他们,甚至对所有人。
就这样,我慢慢长大,并最终落得个故作清高的坏名声。
家里那个女人也这么说我。
她还说为什么我总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生来就是贱命何必伤经费神闹得鸡犬不宁?
那个时候,看着小学时的同学一个个被父母转到县城读中学去了,我告诉家里那两个人,坝子的中学除了让学生去锄草就是去吸毒,我希望让他们帮我转到更好的学校去,就算是借我一个未来也好,以后我一定会加倍偿还。
结果他们厉声斥责,说我在找借口,自己不努力学习却怪学校不好……
生活的不如意总能激励一个人奋发向上,那时,备感孤独和压抑的我在学校中却风光得真以为自己是个天才少年,迫不及待地准备赶紧进入中学立刻迈出追逐梦想的步伐。
整整一个夏天,无所不在的巴塞罗那奥运会赛事转播充斥荧屏,我急不可耐地一页页撕下日历,翘首盼望着我即将到来的中学时代。
那时怎么会想得到,青春的利刃有一天会在命运的手腕上狠狠地划上一刀。
终于,在那个夏天结束后突如其来的九月里,我最易错过也最值得怀念的青春便慌慌张张地宣告开始了。
正是在那个遥远而古旧的年代,我寂寞的人生初见端倪。
初中生活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无数个“第一次”在压抑了数年之后终于一下爆发出来。第一次拿起厚厚的课本,第一次在教室里上自习课,第一次为所有科目的授课老师打考勤、评分,并将结果在每周末送交校长室……这些都足以让我忘记生活中的不如意,重新鼓起勇气面对生命无限的好奇与可能。
一直以来,我喜欢期待一些从未遇到过的事,然后故作掩口惊呼状,以增加所有始料未及的陌生体验对我无比诱惑的快感。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自信和张扬的人,但在一群人中第一个被注意到的人却常常是我。我没有去想过个中缘由,此时,我的注意力更多地被那些比小学老师更为气宇轩昂的中学老师吸引住了,以及那些更多的课程、更大的校园、更多的同学。
大概是受到当初知青上山下乡残留观念的影响,每到夏季,学校就要求我们扛着锄头去锄路边的蒿草。
坝子里气候湿润炎热,植物生长得特别快,山地、平原、坡地、洼地、路边以及坝间的任何角落到处成荫成林、植被浓密,人全无立足之地。才铲尽的蒿草,不到七天就又长出来三分。那时候真是深深感叹那些永远也锄不尽的蒿草啊。
而在千里公路线上,行道树均是铁刀木,经过一两个雨季后便长成枝繁叶茂的护路长堤,每隔两三年必须砍伐更新一次。只要根部在土里,哪怕树干被砍倒,来年照样能抽枝发芽,并且越砍长势越快。
那几年,我就那样白天扛着锄头没命地除草,晚上在乌烟瘴气嘈杂喧闹的麻将桌边,学习到凌晨,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和喧闹声中睡去。眼泪总在那时不知疲倦地流下来。
为了练习英语口感,每天早晨五点钟我就自动起床来大声朗读英文,而家里那个女人隔着墙壁大声责骂说我有毛病,说我天不亮就在显摆,吵得邻居觉也睡不好。我因为缺觉而红肿的双眼流下泪来。
那样过了好几年,我在学校成为了绝好的锄草专家,并且拥有一大批吸食白粉的同班同学。当然也有从那时起开始伴随着我的抑郁症、焦虑症、强迫性综合症、神经衰弱、营养不良以及失眠症。
即使这样,那时候的我,仍然一个人包揽了班长、学习委员、全科代表、宣传委员、文艺委员等一系列班干部职责;继续保持着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的惊人纪录,在全省语、数、外统考中全部获得满分;每逢周末晚上到戏院参加演出——那是当时坝子里为职工提供的唯一业余活动;每天不用看姓名、仅凭摊开的本子上的手写字迹就能够把全班四十个同学的作业本迅速准确地发放到各自的手里……像这样的学生招老师的喜爱,得到的是优异的成绩和无处不在的褒奖声音,当然还有同学的仰慕和钦佩,以及嫉妒和排挤。
中学的学生分别来自坝子里各个分场小学的毕业生,除非是同一个分场小学出来的,否则在此之前大家彼此并不相识。但在本来就不大的坝子里,分场与分场、连队与连队、寨子与寨子之间,在被榕树翠竹、小河流水隔开的同时,又都被那条唯一的公路相连,而今又突然出现在同一个学校甚至同一个班里,彼此从一开始都觉得这一个很面熟,那一个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这种感觉,好像一个一直在你身边存在着而自己却没有在意的人,突然一天闯入了你的眼帘,望着那张新鲜又似曾相识的面孔,几经皱眉思索后恍然惊呼,你不就是那个谁谁谁么?
没有注意时以为不存在,其实一直就在你身边。之前的许多年,也许从出生开始,我们就喝着同一口井水,吃着同一亩地粮,却走着不同方向的路,好像两条平行线,我们也曾擦身却不自知,只因那时彼此的缘份还未修到足够相交的时刻。
……
一阵刻骨铭心的痛渐渐有所缓解。
恍惚间,起身推开窗向外看去,月亮已经睡去,外面一片漆黑。
远处传来草鸮的声声哀号,和十年前的鸣叫声一样,孤独而绝望。院子里的狗随着也吠了两声,又悄无声息淹没在黑暗里。这么多年,我除了愈加容易伤感以外其他什么都变了。
这样想着,穿上衣服,来到小尹屋门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叫醒她,悄悄从楼上下来,绕到小楼背面,顺路而行。
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那个地方。那个曾经洒满我青春的欢笑与忧愁的地方,我的中学校园。
有谁能想到,十年后的这个午夜,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眼前的黑暗深深吞噬了一切。
这么多年来,有这样一幕始终定格在记忆的深处,常常出现在午夜梦回时——诺大的校园,寂静无声的教学大楼,天地之间是满世界挥散不去的雾霭,仿佛一场没有主角空旷无边的梦。
谁曾想到,此时此刻,这十年来反反复复做着的那个梦境,竟然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我正置身其中——这一切,是那么地真实清晰而似梦非梦。
在这个梦里,我所期待的,是在那不经意间,一个转身时,隐藏在某个角落里的,一些小秘密、小希望。此刻,哪怕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也不会觉得孤单。
而今晚,那一转身,一抬头的惊喜,永远地留在了上个世纪,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喂,你做什么的?这里是学校!”
突然,一道手电筒划破黑暗和寂静。
只见前方立着一个身影,不停地晃动着手里的电筒,说话的声音参杂着一丝紧张和提防,可能是担心我这个深夜闯进校园的人鬼鬼祟祟不良企图。
“没什么,来看看母校!”我大声地说。
“要看白天来吧!这么晚了!”对方声音镇定也柔和许多。
“哦,好!”
其实,单凭声音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但显然地,他不记得我,或许十年的时间让我改变得太多。
那个时候,他常常用温柔的目光给我鼓励和期许,甚至在我离开之前,他还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不要轻易放弃!”
他是我当年的校长。
然而今晚,他没能认出我。谁能想到十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我转身默默地离开了校园。
回屋后已是半夜,差不多天亮时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看见了白色的雾那么地真实而虚幻,就像白色的锦缎在身旁轻轻揉揉地缠绕。在学校教室最后一排的抽屉里,我看到了一个书包。我知道书包的主人就在附近。我开始不顾一切地寻找。可是,找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找得我筋疲力尽的时候,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到处都只是开满了黄色花朵密密麻麻的相思树……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45:27
4/1/2007 10:26:00 AM (#8125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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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早晨醒来时,一睁眼便瞧见缕缕阳光透过雕花窗棱洒进屋内,一地耀眼的金灿灿。起身推开窗户,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熟悉的气息,那种来自远乡山土的气息,依然和十年前一样的清新。
满眼是碧绿的稻田、咖啡园、甘蔗地和橡胶林。间或一两处荷塘,绿色的荷叶在微风的轻拂下,摇摇曳曳,像流动在绿色之海的一艘艘小船。田间小路曲折蜿蜒,田里菜农正在辛勤劳作,鸟儿清脆地叫着黎明。远处一丛丛高大茂密的竹林,伸展成一片如覆盖在天地之间的墨绿色竹幕,天际边缓缓飞来一群白鹭,停落在竹林枝头,给墨绿的竹幕镶上一朵朵洁白的花朵,点缀得秀丽新鲜,扑朔迷离。没有欢闹繁盛,只是清秀典雅。
冷不丁儿地,一只白鹭突然从竹梢掉落到河边草地上,不断地扑腾,却飞不起来,旁边那湍急的河水正张着大嘴等着它,眼看可怜的白鹭就要扑到河里去了。我赶紧跑下楼,朝河边奔去。刚到竹林附近,就看见一个菜农已经将那只白鹭抱在怀里,仔细检查着。我走过去,白鹭怯生生地打着抖,盯着我们。它的一群同伴从旁边飞过,密林深处仍有星星白点,但不再有成片飞翔的盛景。
“翅膀受伤了,估计是碰到硬物后折断的,只好先带回去养,等伤好了再放飞它。”
菜农奏着眉头看看我,接着又说:“唉,现在游客越来越多,白鹭却越来越少。”
说完,摇摇头,抱着受伤的白鹭离开了。
望着怀抱受伤白鹭的菜农远去的背影,我想起白居易的两首诗:

水浅鱼稀白鹭饥,
劳心瞪目待鱼时,
外容闲暇中心苦,
似是而非谁得知。 
 
人生四十未全衰,
我为愁多白发垂;
何故水边双白鹭,
无愁头上已垂丝。

原来,阔别十年之后,这里已不再是白鹭的天堂。
突然间,觉得自己亦同样地未老先衰。
沿路返回时,在寨子旁我停住了脚步。从来没有如此仔细、如此清晰地端详过古老的洞景寨子,此刻,真有万般思绪涌上心头。
有谁能想到如今这个著名的旅游景点,过去在我们当地人的心中,是一个充满了神秘和鬼魅的村寨。那时候,路经这里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如果是晚上,更是被传说“有鬼”而绝少有人敢单独经过此地。
“洞景”,是“锁骨”的意思。
万年前,佛祖释迦牟尼曾到这里讲过法。
尔后佛祖在印度羽化升天,命令一只神鹰叼其舍利锁骨寻找理想的埋葬之地。神鹰叼着佛祖的锁骨,不吃不喝,不停不歇,飞过九百九十九条河,越过九百九十九座山,终于在此地停了下来,抛下舍利锁骨,然后转身飞去。傣家人拾起佛祖的舍利锁骨,恭敬地把它埋在了此地,并建起寺庙,世代供奉。从此,这里就被称为“洞景”,而这里的寺庙也就叫做洞景佛寺。
顺眼望去,在郁郁葱葱繁茂的大青树和悠悠凤尾竹的掩映下,一片莲花池静静地守候着古老的洞景佛寺。这是坝子最具南国风情的地方,肃穆静谧,是一首精美绝伦的田园诗。佛寺可以看作是一组建筑群:寺门、佛殿、奘房、僧舍、鼓房、戒堂、佛塔。清早香客稀少,脱鞋走进殿内,只见正中供有一尊涂金佛祖,匹匹长达丈余的傣锦悬挂在两边,上面绣着猎人王子,大象孔雀,图案简洁,色彩华丽,典雅而虔诚。后院是藏经房,那里有很多佛教经典和书籍。古老的贝叶经、棉纸经、唱本有成千上万卷,当地传统的文化精髓便荟萃于此。
早在贝叶文化时期,通过对日月星辰等天体的观察,傣族先民准确地掌握了日、月与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的运行规律,并构想出排列秩序为太阳、月亮、火星、水星、木星、金星、土星、罗猴、格德的“九曜”星体,将其在宇宙间的运行轨道划分为十二个宫,金牛宫、双子宫、巨蟹宫、狮子宫、室女宫、天称宫、天蝎宫、人马宫、摩羯宫、宝瓶宫、双鱼宫以及白羊宫。在傣历中,白羊宫位居十二宫之首,叫做零宫。十二宫的划分以及在傣文历书中绘制的各宫位置图与西方天文理论不谋而合。
根据宗教习俗,傣家男孩到七八岁就要送入佛寺初学教规教义,学习傣文字母,进行出家前的教育。一段时间以后,小男孩们披上黄色袈裟正式受戒,削发为僧。小和尚在佛寺内既认字学习傣文,又念经学习佛教经典。以后随着年龄和所掌握的经文程度晋升为大和尚、二佛爷、大佛爷……或根据自愿,数年后可还俗。传说傣族祖先曾亲耳听到佛祖传教讲经,小乘佛教于是被认为是佛教中的正统派别。寺庙内的老佛爷精通傣文经典、天文、历法甚至医药,被当地人尊为最有学问的人,谁有疑难往往都会去请教。
殿内,盘腿坐在老佛爷跟前,静静地听他诵经,曲调优美。
熟悉的诵经声,又将我带回到飘溢着淡淡野姜花香的童年时光。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声音能如此这般悠扬悦耳又可使身心净化?
休息间隙,老佛爷看着我,眼神深邃而睿智。
许久,他微笑着,平和地诵道:
人空、生空、我空。
生死皆是空。
只有行善、修行,才能自我解脱,自我拯救,最终超脱一切悲欢苦乐和生死境界。
末了,他含笑说:年轻人,不久的将来,你会明白这一切。
我点头,深深鞠躬致谢。
从殿内退出来,抬头便望见不远处的山顶上,绿树翠竹掩映之中,那座秀丽挺拔的洞景佛塔,犹如万绿丛中的一柱白玉。在辽阔的坝子间,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见到它。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小尹打过来的。
“你在哪儿?”小尹问。
“在缅寺,到处走走!”
“还以为你又玩失踪呢!阿荣今天出院了,中央电视台的法制节目记者正在采访他,有好多记者啊,扛着摄影机到处拍摄呢!”
“是吗?有没有拍到你?”我问。
“哈,这种节目啊,还是不要上的好!”小尹接着说道,“要不要我来当你的向导?”
“我想自己先转转。今天放你假。”
“那好吧。对了,晚上订好了在孟定餐厅,可别忘了啊!”
挂断电话,从路旁顺着小径蜿蜒至山顶。
山顶上四周遍植胶树和修竹,鲜花盛开,一座宛如春笋破土而出的白塔屹立其中。塔身洁白,塔尖金黄,上面装有铜制“天笛”和铃铛,微风吹来,天笛悠扬,铜铃叮咚,悦耳动听。走进细看,塔壁上八座佛龛刻着众多浮雕佛像,龛内各供着一尊小金佛,龛檐上有一只腾空欲飞的彩塑凤凰。佛殿座西朝东,殿内两行列柱,墙壁和柱子上漏板金水图案,古朴美观,天顶有精美壁画雕刻,色彩鲜明生动。满堂金壁辉煌,耀人眼目。
“舍利子”曾经一度被视为传说,从而给洞景佛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直到一九九四年,那时候,我已读初中,坝子里在重修佛寺的时候,从白塔里挖掘出佛像六十九尊,以及珠宝、铜像、小塔等物,同时出土的两片铜刻铭文中记载了洞景佛寺藏有圣物“舍利子”的事实,其中掘出一节长约3厘米的呈晶体椭圆形的佛骨,就是“舍利子”,后收藏于省博物馆。这件事影响到整个东南亚,洞景佛寺也因此成了一个佛祖救世济世、普渡众生的佛教圣地。
每年,都有来自除了越南以外的其他东南亚国家信徒汇聚于此诵经祈祷。虽然越南与中老泰的傣族在语言上相同,但由于其从云南迁徒到越南时,佛教尚未传入云南,故越南的傣族不信佛教而是原始图腾崇拜,信仰天神和祖先。随着洞井佛寺旅游景点的开发,内地旅者纷纷闻讯而来,滇西笔会、省摄影家协会、“2005年中国西部作家” 采风团等随之也纷至沓来。傣家人虔诚膜拜和信仰的佛教终于使这片神奇的土地绽放出奇光异彩。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46:16
4/2/2007 3:09:00 PM (#8134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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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阿荣,印象中那个青涩而勇敢的少年。
阿荣家是从湖南来的,他爷爷那一辈是解放后来孟定坝的第一批汉人。那时候,他们千里迢迢从内地来到这片蛮荒之地支边开垦,从此便世代定居于此。
记得有一年,阿荣爷爷七十大寿,阿荣爸特意请来放映队,钦点一部当时的流行影片——《最后一滴血》,在寨子旁边的露天场地放映。当晚吸引了不少乡邻,寨子里的傣家老老小小都赶来捧场,大家无不称快叫好。阿荣爷爷为这个新颖时髦又热闹别致的庆生宴着实高兴了几天。可是,翌日一大清早,老人踽踽独行于马路,突然一张马车从身边飞驰而过,长若游蛇的马鞭不知为何甩过来就把他的脖子给缠住了,在滚滚沙尘中唆、唆、唆飞拖而去。待抢救时老人只剩下了最后一滴血。于是有人在背后议论,说是阿荣爸的“贺岁片”带来的鬼气。
那段时间阿荣气闷了好些天。我在他面前都不敢太大声说话。当然,背后例外。
有一天黄昏,我们两个人走在放学途中,道路两旁茂密而强健的铁刀木树上,每一枝叶对称排列着一片片椭圆形的像是浓绿羽毛似的小叶片,树顶上开满黄色碎花堆成圆锥状,一簇簇地挂满枝头,在一排排浓绿的树荫掩映中,一道道金灿灿的靓丽风景映入眼帘,黄粉蝶纷纷翩然起舞,在鲜黄色的花丛里,让人分不清是蝴蝶还是花。河边傣家少年三五成群地荷锄牵牛,嘻笑玩耍着。夕阳西下,远近的山脉、胶林、村寨、竹楼、稻田,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暮霭之中。
一路谈笑之中,我不小心说到了“鬼气”这个话题,阿荣立刻不舒服起来,朝我愤愤地说:
“你不是说自己是孤儿吗?你的来历就够‘鬼气’的啊!”
我知道他在讽刺我,因为他从来不相信我的话。
那个时候,在我的脑海里面充斥着各种传奇故事和神话传说,我的想象力丰富得有时连自己都感到无比惊讶,常常也像阿荣一样,不敢相信我说过的某些话。
不过,在那天的放学途中,我除了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以外,还觉得自己应该具备某种“通灵”的能力。至少,当时我觉得自己起码不应该是一个普通的孤儿。
路旁的竹林枝叶上,残留着一些蛇蜕皮后遗落的痕迹。偶尔一两条“竹叶青”盘旋在枝叶之间,尾巴缠在枝叶上,探出半个身子和头垂悬在空中,诡秘地沐浴在落日斜晖,微风拂过,枝叶亦随之颤颤巍巍。
当时,我和阿荣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两条“竹叶青”身上。忽然间,从路旁草丛里蹿出一条蛇,黑黑的身子,扁扁的头,脖子处鼓得涨涨的,像吹足了气一样,粗糙的皮肤上,凸起一层层细小的黑色疙瘩。那是一条眼镜蛇。它那样立在路中央,挑衅似地挡着我们的去路。
我想起老公主说过,蛇是不能打的,否则会被它攻击,甚至一路追踪而来进行报复。老公主告诉我,只要不去主动攻击蛇,它自会与人和平相处。想到这里,我对阿荣说,也许它是你外公化身来看你的。说这话的初衷,我是心怀善意的。但阿荣听了,好像气不打一处来似的,拾起路边的石头就向眼镜蛇砸去。这一砸,眼镜蛇吐着长长的信子,龇牙咧嘴地朝我们这边攻击过来,吓得我们哇哇大叫回头就跑。
幸而当时正值收工时间,碰到几个菜农扛着锄头经过那里。铲除了那条蛇之后,大人们把我和阿荣狠狠地批评了一顿。都说不可以轻易遭惹这么剧毒的蛇,躲还来不及,还敢去打它。他们告诫说,以后绝对不能再去招惹蛇,如果没有大人在,就让它躺在那里晒太阳,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听到这样的话,我更坚信不能打蛇的信念。一旁的阿荣却红着脸闷闷地喘着粗气。
受了这次刺激之后,我变得越来越像东郭先生,到处泛滥着悲观的怜悯。而阿荣受到的刺激似乎更大,因为从那以后,他开始到河边去寻找那些没有毒性的蛇玩。
周末或放假的时候,我们常常沿着河岸放牛,牛在水里游,我们在岸上走。春光明媚,草木泛青,温暖的太阳笼罩着四野,一条条菜花蛇、草皮蛇都钻出来晒太阳。阿荣的眼睛特别厉害,哪里有蛇,他总是第一个发现,然后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尽力砸过去,练得久了,总是石到蛇起,一砸一个准儿。砸得那些蛇痛苦地缩一缩身子,躲进洞里,或遁水而去。那时,阿荣总是得意地站在岸边哈哈大笑。
关于这一点,是好朋友阿荣与我意见最大的分歧之处。他常责怪我不应该不分对象地善良,以后肯定要吃亏的。可是没有办法,有些观念和特质总是因为从小受到的熏陶影响而根深蒂固,一生受用,包括宿命、悲观以及神经质……
晚上,阿荣开着车来接我和小尹去孟定餐厅。
车上,小尹在一旁问阿荣:“你不会有心理障碍吧?才出院就敢开车啦!”
“别提了!在床上躺了个把月,纯粹是养膘嘛,憋得我现在可以杀死一头牛!”阿荣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充满磁性。
我坐在后座上,看着正在开车的阿荣,一头乌黑浓密的板寸,背影健壮而结实,手臂粗壮有力,青筋暴露。
我对他说:“我们这几个人,变化最大的就是你了。”
“哈哈,不是吧,——怕是旁边这个!”
阿荣从镜子里用他的浓眉大眼瞅瞅坐在附驾驶上的小尹,努努嘴神秘地对我笑笑。
“哼——其实大家变化都挺大的!”小尹撇过头望向窗外,空气中飘来CD香水的味道。
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孟定街。
街上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夜市十分地热闹,霓虹闪烁,有卖化妆品的,卖香烟小食的,卖芒果西瓜的……大大小小摊点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下显得跳跃而嘈杂。人声鼎沸中,有挟着进口牌子或打着厂家直销广告的休闲服,有两只手腕同时戴着琳琅满目的假名牌手表,藏的藏、露的露,他们操着各种腔调口音朝涌来的人群叫卖着,“诶,瞧一瞧,看一看……”
街道两侧各种烧烤、小吃应有尽有,闪着五颜六色灯光的歌厅、录像室、发廊、酒吧、咖啡屋琳琅满目。从店里不时传来各色流行音乐,周杰伦的,周笔畅的,蔡依琳的,蔡琴的……不分性别,不分年代。
十年时间,这里真的多了好些人。有身穿傣族服装的,有穿缅甸服装的,更多的是穿汉族服装的,而且款式一个赛似一个的新潮。还有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绝大多数是旅游者,也有一些是生意人。阿荣告诉我,这些年来边贸越来越火,顺应地呼啦啦开了一家家饭店、酒吧、歌舞厅和旅行社,边贸市场上塞满了南腔北调的生意人,各路商人云集。小尹指给我看,那座私人开的“孟定酒店”,是这里最高级的一家酒店,老板是做玉石生意起家的。在街尽头背靠南定河的地盘,经浙商组合开发,那里正在筹建中国第一边贸商城……
“还记得学校旁边的那个浙江小裁缝吗?”小尹问我:“现在他是那个边贸商城的投资人之一!”
“浙江人就是有商业头脑。”我说。
“鬼知道他咋发的财!”小尹瘪瘪嘴。
为了叙旧,我们三人在孟定餐厅订了一间包房,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傣味鸡、牛萨撇、香草烤鱼、凉拌红生……各色家乡菜和家乡米酒,举杯畅饮,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还记得普玉枝不?”阿荣问我:“她中学毕业后,回家乡当了一名电视记者。昨天我见到她了。”
“怎么不记得?——昨天她也来采访你了?”小尹问。
普玉枝,印象中那个皮肤略黑、认真好学的女孩子。那时候,她远离家乡,被父亲送到孟定中学来学习华文。越来越多的缅北、泰北及东南亚国家的人都来中国学习华文,他们都说如果不懂华语以后出门难行。但当时流传普玉枝的父亲是国际黑帮老大,专做贩毒枪支生意,派她来学习华文是为了以后可以更好地打通中国的黑帮市场。没想到如今她竟做了电视记者,还来采访报道她当年中国的老同学。
“听说来采访你的还有焦点访谈!啊?你出名了嘛!”小尹偏着头对阿荣说。
“这次立了大功了吧?”我问道。
“来,名人儿,给俺签个名吧!”小尹放下酒杯,把手伸到阿荣面前要签名,咧嘴露出坏笑来。
孟定长约四十八公里的中缅边境上,山岭纵横、丛林密布,多数地方以江河大山为国界。在坝子与缅甸掸邦北部相交界之处,有一条河叫清水河,河的那边是普玉枝的家乡。她曾经告诉我们,自己从小在那一望无际的罂粟地里长大,在最美丽的季节里,山上开满了白色、紫色、红色的罂粟花,薄如轻纱的花瓣大而艳丽,在山风中摇曳多姿。罂粟花是在1824年,英国殖民者占领缅甸后,东印度公司带去的种子。自此,那漫山遍野盛开的花朵,妖娆烂漫得不可一世,摄人魂魄,而今也已修炼成为朵朵奇葩。
在清水河的这边,是金三角进入中国重要的通道——孟定坝。清水河上有一个执勤点,在那里,阿荣一呆就是五年。那时候执勤点无水无电,住的是搭在荒山野岭中的帐蓬,做饭挖的是地灶,吃水、买菜要到二十余里的孟定坝来,照明用的是煤油灯,雾气大蚊虫多,可他每天照样要严格按条令例学习、训练、堵卡。那几年,虽不易查获毒品立功,但却是边关上的一把利剑,让毒贩胆寒。在那里,阿荣得到锻炼,并迅速成长,熟练掌握了各种毒品的堵截之道。四年前,有一批毒品从境外运来,阿荣在赌卡点连续赌卡几天,终于成功查获毒品十来公斤并抓获疑犯。接着,听闻孟定坝有一个制造毒品的窝点,为了查清事情真相,他每天深夜尾随跟踪了一个多星期,险些被发现,经过多方努力,最后成功捣毁毒窝,缴获制毒配剂一吨多。随着这样的案件不断成功破获,阿荣屡获战功。如今的他,已经是一名老资备的缉毒警察。
叙旧须烈酒燃烧着才觉得痛快。我们举杯痛饮。
“去年,就在中学后山坡的林子里,他还抓了一伙正在交易毒品的毒贩,那次也是动了枪的哦!”小尹对我说着,然后看看阿荣。
阿荣点点头,抽出一支烟递给对面的小尹,自己点了一支,接着说道:“这一次,是和泰国联手破获的特大跨国贩毒案,耗时半年多时间,最后抓了8个,贼日的!1
4/2/2007 8:21:00 PM (#8135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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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山下的那一片樹海更美
4/3/2007 11:32:00 AM (#8139256)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 引用回贴 #8135909 ) →收購無聊 :
富士山下的那一片樹海更美

"挪威的森林"吗?
4/3/2007 2:15:00 PM (#8140358)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那晚,在孟定餐厅,我、小尹和阿荣三个人喝光了两瓶白酒、两件啤酒。之后,小尹丢下我和阿荣,自己跑到孟定酒店找她的客人去了。阿荣大醉,无法开车,我将他送回了家。然后,夜色里,一个人晃晃悠悠地沿着坝子笔直的路向洞景寨子走去。
走夜路,没有人比我更在行了。
尤其在这条夜路上,曾经布满了我少年时深深浅浅的脚印。
那时候,在上下学的途中,必须走这一条路,必须经过路旁的一棵百年老榕树,我们叫大青树,高大、茂盛、气根悬垂,密不透风的树叶望进去黑魆魆不见底里。在它后面则是深深的两人多高的野蒿草,里面是一片坟地,只有草鸮出没其中,飘忽不定,鸣声刺耳,常令人想起墓地里游荡的孤魂野鬼。在丛生的蒿草遮掩下,坟场中央极不协调地伸展出一棵被焚烧过的古树杆,残留着粗粗的枝干,张着扭曲的手臂,似乎在苦苦挣扎,仰天呐喊。
过去听老公主讲过,这里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傣族寨子,叫波乃寨。那时候,水乡竹楼、笙歌曼舞、缅寺白塔,处处弥漫着秀丽与柔美。时光荏苒,当南定河水流淌到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的一个冬季,茫茫雾霭中,傣家人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自由与和平的景象瞬间被战争摧毁。二百多户竹楼全被日本鬼子烧光,庙宇神像付之一炬,释迦牟尼传来的镇寨之宝也在这场浩劫当中下落不明。坝子里老老少少哭成一片,天地黯淡无光,陷入混沌。从此,波乃寨子绝迹。再后来,这里变成一块坟地,平日里绝没有人再敢进去,天黑后却常从里面传出来凄凄幽幽的哭声。若干年之后的某一天晚上,一辆长途客车驶过这里,车上有人突然要方便,司机便停住了车。要方便的人下了车急急忙忙就往草窠深处钻。十来分钟后,司机准备发车,发现那人还没有回来。此时外面月黑风高,大家都等得好不耐烦。叭——叭……司机不停按着喇叭骂着娘。突然,火光四射,一声巨响,夜鸟惊飞,地动山摇,只见客车瞬间成了“火”车,霹雳啪啦炸着火光。一旁的榕树叶也被热气冲得哔叽作响冒出油烟来……这是当年一起严重的爆炸事件,在场无一幸免。
后来,坝子里无缘无故多了一个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的年轻人,他整日游荡于街市,饿了伸手拿吃的,遭人打骂恶犬追逐。也会有好心人施舍些东西。奇怪的是,一到晚上,他不上别处去,只往榕树后面的坟堆茂草里钻,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人说他就是当年爆炸的那车里的人,出事时他正陷在茂草丛中,再也摸不着出来的路。说他碰上了迷魂阵,是野鬼特意留下来作陪的……
越是古老生僻的地方,像这样的奇事儿怪事儿就越多。
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照例去参加总场剧院的文艺表演。与往常一样,台下座无虚席、人头攒动,连安全出口处都挤满了无数闻讯赶来的当地民众和傣族百姓——那是一个业余生活极其缺乏与单调的年代。哪怕是每个周末学校组织的文艺表演,也好像是全坝子的一场群众联欢,会吸引老百姓们极大的兴趣。当然,除了我家里那两个人和他们的赌友以外。记得在小学时,每次表演我都忍不住用眼睛在人头攒动的观众里搜寻那两个熟悉的身影,然而,没有,从来没有。那时,我多么希望他们能来看看我的舞蹈、听听我的歌声,然而每次都是失望。他们哪里会在乎这些?对他们而言,赌博胜过一切。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是舍不得离开牌桌的。后来明白了这些,我也渐渐接受了,就不再抱任何希望。
从那时起,每当表演的时候,我逐渐觉得自己并不是在演给别人看,我开始为自己而歌唱、而舞蹈。我不再期待任何一个温柔的注视或赞叹。就像习惯了一个人走夜路,我也终于习惯了一个人演独角戏。
那晚我唱的是当时十分流行的一首歌,台湾歌手郑智化的《水手》:

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
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
永远难忘记,
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
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
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
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
每逢周末汇演的晚上,整个坝子的人气和灯火便都集中到剧院里去了。尤其那晚,当我独自离开后,身后的总场剧院越离越远,街道、马路、小径上连鬼火都不见一个,好像自己正在远离人类世界,一步一步朝向前方未知的时空迈去。好在那晚有月亮,皎洁的白月光透着芒果花的清香,让人神清气爽、精神舒畅。萤火虫悠扬地掠过路边的杂草,蛐蛐儿声声弹奏着月光曲。然而,在经过路边那片坟地时,突然一阵阴风吹过,蒿草丛里嗖嗖作响,猫头鹰在坟地里叫了几声,我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好像整个世界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似的。
这时,身后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我不敢回头,立刻加快步伐,身后的脚步声也变得急促,我放慢脚步,那声音也立刻停住。我第一次感到头皮发麻,不敢多想,撒腿就往前跑。那一刻,顾不得周围的一切,我感觉身后那东西好像越追越近了,大声地喘着气,随着愈跑愈快的脚步声,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像一场恶梦一样。当时的我真想大声吼叫,让自己快一点醒来,让这场可怕的梦魇快一点结束。直到我看见前方熟悉的连队,跑过月影婆娑的凤尾,跑过波光闪闪的老井,终于听见了家里传来的那阵熟悉的嘈杂声,赢的人哈哈大笑,输的人怨声载道,我的心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但是那个时候,我无比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彻彻底底地被世界所遗忘了。
从那晚开始,我觉得自己将永远是个被抛弃的对象。慢慢地,我开始相信,为了不被抛弃,最好的方法就是,在还没有被抛弃之前,先把别人抛弃!甚至在此之后,在任何一个热闹的关头,我总是如此莫名地衍生出许多冰冷的记忆来。渐渐的,对于孤独,我由不习惯到习惯。基于这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心理,我非常害怕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东西,甚至也开始害怕去追求和拥有自己最想要得到的东西。因为害怕失去,潜意识中便暗示自己——倒不如不要去拥有。于是,我的心,渐渐害怕拥有。从此,有意无意地,我开始拒绝起幸福这玩意儿……
夜色茫茫,这样走了好久,终于走回到洞景旅馆。一进前厅,服务员告诉我,傍晚时候有一位陌生的老伯来找小尹,但没说有什么事,等了一个晚上,刚才走不久。
这个世上,我们不说一声地来,不说一声地去。来来去去之间,却往往要费尽一生的心思寻找彼此的踪迹。
上楼进屋后,泡了一杯普洱茶,时间也仿佛静止在这杯浓香里。坐在窗边,窗台上,种着一盆栀子花,开满了白色的花骨朵,在夜风里微微颤抖、点头微笑。屋内一盏昏黄的台灯,把周遭渲染得如同一张泛黄的旧照,照片中的主角静默地沉思着、低诉着,诉说那年的记忆,仿佛就发生在昨日,近在咫尺。
那是刚进入初中后不久,学校交给我一项任务,代表初中一年级于周五放学后出黑板报。在此之前,高年级同学哪里把初一新生的水平放在眼里?他们不知道,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在班主任的指导下,我就用手写出过“报纸”。不过说是报纸,其实是一张A3大白纸,用水彩和墨笔涂涂写写,正反两面四个版,并且每次要手抄出同样的七份来,发给一至六年级每年级一份、校长一份——八十年代末的农场小学,简陋得连复印机都没有。但那种真诚与热情,此生再难遇到。
初中的黑板报对我而言,已经是缩减了两版且只用“出”一份的“报纸”,做起来得心应手。那个年代,我有三样珍藏的笔记本,分别是日记本、歌本和摘抄本。所谓的摘抄本,就是从书籍上尽可能多地收集名言警句抄录到笔记本里,然后在封面醒目位置用毛笔写上“拾贝集”三个字。这些曾经珍爱的笔记本,有的后来不知道散落何处,有的在最后被自己烧弃了,然而到现在,其中一句摘抄却仍记忆犹新、字字在幕:

在人世间的某个角落,你我偶然相遇,却又匆匆而过,留下的是永生的遗憾和惆怅。

那天放学后,我照例抬着凳子拿着笔记资料以及五颜六色的粉笔,在急匆匆赶回家过周末的学生群流中,站在校门旁的墙边一笔一画地涂涂写写。那时我很喜欢老师特别是高年级的老师在一旁驻足观看,若有所思的样子给我小小的虚荣心带来了无比的骄傲和满足感。
当我的杰作占满了整个黑板时,校园里已经一片宁静,空无一人,外面居民屋顶已升起袅袅炊烟。我收拾完毕后抬着凳子送回教室去,空荡荡的校园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响声来回飘荡。教室里的黑板上还留着最后一堂课的内容,一定是值日的同学急着周末回家而来不及擦除。至今仍记得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植物课关于细胞壁的那一节。三下两除二地把黑板擦干净,粉笔灰尘呛得我赶紧跳离讲台,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就在这时,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我看见了一个人影,依靠着栏杆,面朝远处静静地站着。这着实吓了我一跳,等我平静后再仔细看去,一幅高高的背影,穿一件紧身的黑色背心,默不作声地立在走廊上看远处的风景,我像个呆子一样楞在教室里傻傻地看着他的背影。这样愣了好长时间,我才反应过来,这个高个子男生是我们班的,——那个总坐在教室里最后一排座位的同学。由于才开学不久,我并不能立刻想起他的名字,于是我没有和他打招呼,锁上教室门,从他背后走过。
我永远也无法得知站在走廊栏杆旁的那个高个儿男孩当时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我没有想过为什么他在人去楼空的校园里又再次突然出现?我一直以为他在那里等人。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等人——不觉得很可笑吗?
但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迷恋上了一种感觉——一种不期然的出现,使你睁大了眼睛、愕然而立,掩藏不住一颗激动的心。如果不能不期而遇,那么就不期然的消失,留给你永生的遗憾,追悔莫及。
我不知道这种
4/4/2007 8:47:00 AM (#8144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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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荣这次算是立了大功,又将升调一级。报纸电视到处报道着他的英雄事迹,也算是一个名人了。过了没几天,他竟开始筹办起婚礼。新娘是罕洪寨的一个美女。
“恭喜啊,以后可以天天吃到傣味了!”小尹打趣着阿荣:“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找个傣家姑娘‘嫁’了的吗?”
“还真被你说对了!”阿荣似笑非笑地应和着小尹的玩笑话。
接着,转过来故作严肃地对我说到:“其实,就和完成任务一样。”
看着如今高大威猛的阿荣,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我说:“我们都好羡慕你,事业婚姻两头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就是就是!剩下我们单身汉!惨啰!”小尹兴奋地在一旁嚷嚷。
“你还单身汉哪?男朋友多得好像牛毛一样!”阿荣朝小尹做着鬼脸。
“呸!”小尹笑骂道。
阿荣这几天休假,从早到晚忙里忙外地张罗着结婚事宜,我和小尹也插不上手,倒显得碍事儿,于是闲聊了几句就从阿荣家里出来,走到坝间田野散步。
小尹边走边跟我说话,而我所有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路边一株株铁刀木的叶子上,那里每片叶子上面都爬着一些黄粉蝶的幼虫。
这些小生命,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成群结队地沿着枝条爬至树干,再从树干往下爬,直到最后离开铁刀木树。可是为此,却耗尽他们一生的时间。就在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长途旅行之后,在地面上的小灌木或杂草叶子间,他们吐丝结茧,成群地化成蛹,然后一齐羽化成蝶,飞入山谷中,形成千蝶群舞的奇观。
但在这场美丽而短暂的幻化之前,和人的一生一样,要经过一次漫长的碌碌和等待。
想到这里,不禁心生感叹,人的一生,有时候还不如一只小小的幼虫。试问有几人能在漫长的碌碌和等待之后,绽放出一场美丽的繁华?
这时,小尹和我谈起了她的客人。她的客人真的多如牛毛。
她讲到一个新认识的马来西亚客人对她的种种关怀和爱护,她说那人真的以为她只是一个纯情的傣家小妹而已。
“我们在酒店房间里亲吻,疯狂而热烈。他的手魔鬼一般。”她这样说:“他并不知道真相,我也并不打算告诉他。”
“你骗他?”我问。
“这个年代还说什么骗不骗、谁骗谁?大家都一样!”她抽出一支烟,点起来,深深吸了一口。
“可是,你了解他吗?”我问。
“当然,——他一晚上硬了八次……”小尹又石破天惊地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那个马来西亚客人很快又要被她、将她、或者说互相俘获了。
望着身旁这个随性的女子,这么率性、洒脱,我突然想起了社会学家李银河,前不久因为大谈性解放而遭到无数口诛笔伐,宛如洪水猛兽般的道德谴责足以让一个心理素质不好的人当场跳楼。换作是小尹,她一定拍拍屁股说,老娘的事,与尔何干?
但我不置可否。
觉得有一点点陌生感。
我心里面在想,眼前这个女子还是不是当初那个小尹?
不然,就是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怕被她看出疑惑和不安,我悄悄戴上耳塞,mp3里流淌出朱哲琴的歌。
此时,我们正好走过那片坟场。
曾经听大人们说,在我出生的前一年,在这片坟地深处的那棵枯树根下,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被遗弃在此,啼哭声吸引了好心人将其捡回家收养了。每每听到这里,我就会联想起某个女人曾经说过的话,于是我赶紧问,当时附近是不是有野狼逼近?然后,我非常严肃而郑重地向大人们宣布,当年被遗弃在枯树下的那个婴儿很有可能就是我,可是这时,大人们总是以为我在说笑,随声应付着。要是我再进一步追问时,他们就开始不耐烦地说,那是发生在我出生前一年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我的头上来。于是,尽管我心里充满了好奇与疑惑,也没有办法不停止继续这样的追问,否则,肯定又会莫名地被当成话痨或者问题儿童来看待。
在那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傍晚,外面玩耍的伙伴们早早停止了游戏,一一被家长叫回家去。只剩下我和一个高个儿男孩蹲在坟场对面的路边。我和他就像两个无所事事的流浪少年,蹲在路边,看几个年轻后生在争抬送葬,他们争先恐后,每个人都想要扛上一肩,送上一程,图个一生顺顺当当。送葬的队伍后面跟随着许多前来参加仪式的同寨人。他们犹如大队人马逶迤而入,将高繁茂密的蒿草踏出来一条大道,笔直地通向幽幽的坟场内。
我在对面的路边探头探脑,那几乎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坟场内的真面目。我看见年轻人们将尸体放在地上,尸体是用席子紧紧包裹好的,他们一一割断拴绑在席子上的绳索。这时,送葬的队伍齐刷刷地跪下,悲腔哭调声声响起,每个人都挥洒着心中的悲伤。不一会儿,坟场上空开始升起袅袅热浪,随之冲冒出一些焦黑烟尘,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油焦味儿,渐渐散开,弥散到坝间的每个角落。
死者生前一定是德高望重之人,不仅在世时极受敬重,就是仙逝了,也仍然备受景仰。据说,过去凡是病死、凶死、暴死者用水葬,若为求灵魂升入天堂则用天葬,而凡是寺庙里的佛爷、领主、僧侣或德高望重的人死后,则须用火葬。
这样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我看见一位长者手捧葫芦,一面把葫芦里的净水倒在地上,一面开始吟诵“吟水词”:
“圣洁的水呀,像两行滚落的热泪,滴滴洒向悲哀的土地,来祭那离我们而去的亲人,来祭那离家园而去的亲人。”
尽管极度悲伤,此刻也要忍住。因为在世的人太过伤心和留恋,往生的人无法得到安息,所以通过滴水,让死者收到亲人的祭奠和怀念,寄托不尽的哀思,便已足以。——让他安心地走吧。
至此,一个人过完他一生的所有历程,在悠扬宁静的安魂曲中,永远离开了他的故乡。
那个傍晚,我和那个高个儿男孩就那样一直蹲在马路的对面,欣赏坟场里举行的火葬仪式。
我们一直那样傻傻地观望着,一副少不更事的轻狂样,好像在欣赏一出别人的生死离别而不动声色。那时的我们好像还并不懂,看别人的生死离别,和演自己的悲欢离合一样,是一件同样残忍的事情。
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开始心存窦疑,我总觉得自己的衣裤、身上、头发、指尖甚至血液、骨髓里都充满了一股油焦味儿,那是一种人体发肤被火烧焦后而产生的刺鼻腥臭。为此,我变得惶惶不可终日,食欲不振而越发消瘦起来。这便是我为那次欣赏火葬而付出的代价。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48:15
4/5/2007 8:44:00 AM (#8150827)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大概1995年左右,第一次听到朱哲琴的音乐专辑《阿姐鼓》,就是从那时起,我爱上了她的歌。当时,“阿姐鼓”被国际“探寻宇宙生命,来自地球的声音”活动选中,压缩成数字牒,作为唯一代表亚洲的流行音乐,连同其他国家的上百种声音,发送到遥远太空,茫茫宇宙,向未知的生命发出声声邀请。其中有一首歌,歌名叫“没有阴影的家园”,更是我的最爱。记得那时候,即使是在亚热带暴风雨来袭的前夕,我仍然那样肆无忌惮地站在高岗上,随着隐约飘荡的音乐,深情款款地吟唱着这首歌。那段时间,无论身在何处,背景音乐永远都是那声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没有阴影的月亮
没有阴影的树
没有阴影的家园
没有阴影的路
雨神拥抱初洗如婴的身体
我被你诱惑而来
没有阴影的惹刹
没有阴影的幡
没有阴影的祈祷
没有阴影的灯
风神亲吻流年辗转的身体
我被你感召而来
……
十年之后的今天,每当夜深人静或怠倦疲累时,那来自遥远天籁的寂寞吟唱,仍然是一剂缓解我痛苦的良药。仿佛慰藉心灵的一声问候,酷暑中迎来的一阵清风,仿佛通往天堂的一扇窗、一道门。
“如你所愿,最终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
小尹知道我的mp3里永远只有朱哲琴的歌。
“上周她的《七日谈》开了演唱会,我去了。”我告诉她。
从磁带《黄孩子》、《阿姐鼓》到CD《央金玛》,再到现在的《七日谈》,这些歌不断抚慰着在城市里日渐尘封的心。她不断地呼唤着、提醒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无论走到哪里,永远不要忘记,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始终有一方净土,默默地守候在那里,等待着我的回归。然而,我从来不愿意跟任何人提起,在这十年时间里,除了她的歌,在我身上究竟还发生了其他什么事?
一个人离开坝子到异乡求学后,开始了飘泊和流浪的一生。从此,由南到北、由北到南地不断迁徙着。在北京、广州以及其它城市里,他努力学习、读书,到处旅行、写作,换来的却是连自己的母语都找不回来的尴尬。在没有阴影的月亮下,在没有阴影的家园里,他也终于没有了根。他越来越像一个远古部落里敏感而神经质的祭师,在城市里游游荡荡,尽管这并不是他的初衷。然而,可笑的是,十年过去了,少年变成了青年,神迹并没有出现,他却丢失了自己……
天色渐暗,不知不觉中我和小尹走过了南定河,来到山脚下。
真是“山雨懂留客,花鸟会依人”,闪电雷鸣、暴风骤雨瞬间从天地间一起涌出,我们赶紧跑到山间一户老乡家避雨。大雨瓢泼雷电交加,持续到半夜也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屋内寂静无声,隔壁老乡早已就寝,看着屋内摇曳的烛火,我和小尹静静地坐着。
面前的小尹如今已成熟得认不出来。想起过去一起走过的日子,突然百感交集,我对她说道:“那几年我很孤独,真的很感谢你,带给我快乐,让我感到至少还有一点儿希望的存在。”
印象中几乎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样的心里话。
小尹先是一惊,显然她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说:
“其实,我觉得挺抱歉的。那时候我像个傻大姐,并不知道你心里有那么多苦,后来才听说起,作为朋友,当初没有更多地关心你——我一直觉得挺抱歉。”
说着说着,小尹开始哽咽。
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人是怎么了?非要到物是人非、事过境迁时,才肯哽咽着说出真心话?
“可能是好朋友之间玩笑开多了,总是一幅嬉皮笑脸的样子。如果不是今天你先说出来,这么肉麻的话我很难说出口。”平静了一下,小尹讪笑着说道。
我看见她眼睛里仍然闪烁着莹莹的烛光。
过了一会儿,她抽出一支烟来,点燃,一字一句轻轻缓缓地说道:
“知道吗?其实,那个时候,我暗恋着他。”
……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彻底愣住。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和我的身世都差不多,他父亲一样辜负了他母亲和他。”
很早以前,我就听过这个故事。那一年,还正处在知青上山下乡的年代。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上海小伙子,白凉帽沿垂下的白毛巾里总是露出一张洁净的脸。那天,大家出工进山开荒植林,他疯魔了似的,跌荡着两条腿,率先跑到最前面,一口气爬到五米高的山崖上,才走出十来步,就听得流水似的沙沙声响起,大伙儿远远地一抬头,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张开四肢仰面朝天,从悬崖上纸人样儿悠悠飘落下来。沙沙的流水声越来越急促粗重,渐渐变成隐隐的雷声,继而迸发出一阵石破天惊的隆隆炸响。过了许久,待一切沉寂下来之后,大伙儿一看,山崖如同被巨人咬了一口似的豁缺了一大块,而那张纸人样悠悠飘落的身影早已被掩埋在地上尺余厚白色岩石和暗褚色的腐质土下面。
小伙子的女朋友,洞井寨子一个美丽的傣家姑娘,当时正挑着水走往回家的路上,听到旁人捎来的消息后扔下水桶就往山上奔跑而去。倒在地上的水桶里流出来清冽的井水,一如姑娘伤心的泪水,深深浸湿了脚下的泥土。那一天,姑娘额头触地而跪,浑身不停地颤抖。她心爱的人隐没在岩石沙土下,旁边只散落着一块白毛巾,好像一片浮雕,一如他活着时那样的干净……
外面暴雨如注、电闪雷鸣,那是另外一个疯狂的世界。疯狂得就好似那一个哀欲断肠的多事之秋。
沉默了一会儿,小尹接着说,“其实他很细心,嫁给他会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淡淡一笑,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现在,哪里还有可以依靠的男人,甚至连情感的依托都找不到。现在的人啊,除了一时的情欲和性欲之外,剩下的都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门缝里钻进来的风把烛火吹得摇摇欲灭,我静静倾听身旁这个女孩诉说着她的故事,他的故事。
可是,至今为止,没有人知道,在我心里面,竟也有一段关于他的故事,只是,一直以来,我强忍着,因为不知从何提起。
那时的我和他走在少年孤单的两岸,走得那样匆忙,那样倔强。一切都白费了,徒留此生的遗憾。
这时,小尹站起身来推开门。
“我们走吧!”
话音未落,她已冲了出去。
我来不及犹豫,深呼吸一口气,也跟着她跑出了山。
我们在坝子平原路上狂奔起来。就像小时候,常常这样不顾狂风暴雨地在外游乐嬉戏。热情的雨把身体紧紧拥抱,闪电照明,雷鸣伴奏,暴雨在坝子间来回飘荡。路旁棕榈树已被连根拔起,来自天宇的风在暗夜的草坪上自由驰骋,时而从后面推着我停不住脚步,时而又从前面温柔而有力地让我迈不出一步去,或者干脆把我摇得左右晃动几乎站不住。前面是那片坟场,大青树在这样的雨夜中仍然镇定自若,敞开着胸怀迎接飓风暴雨的光顾。
——“为什么你当初不对他说?”望着前面跑得远远的小尹,我问她。
“啊?什么?”我们的声音被一阵阵怒吼的风雨雷鸣所掩盖,除了自己没有别人听得见。
——“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当初不告诉他?”
我在雨中大声地喊,像在对雨中奔跑着的人儿喊,更像是在对这片混沌的天地呐喊。
——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当初不告诉他?
小尹没有回答我,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撕破雨幕,一道闪电掣空劈来,霎那间照亮了路边跌宕起伏的蒿草,坟场内伸出的枯树手臂,仍旧无助地挣扎着。雨越下越大,沉重的敲击着大地,狂风尖利的呼号,有种在不断撕扯的声音。
我听见自己的心被撕裂的声音。
风雨里迟疑一秒就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在这片荒芜坟场的草窠深处,枯树根下,我似乎看见某一年,那个失去了心上人的傣家姑娘,正挣扎着,哭喊着,痛苦地将早产儿生下。雷电交加,暴雨如注,婴儿的哭声被淹没在了夏夜的暴风雨里。后来,孩子被当地的好心人收养。可是,从那以后,坝子的中沟河桥栏上多了一个痴傻女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望着远处发呆,时而一笑,时而叹息。她是在怀念当年那张洁净如玉的脸庞,还是想起了曾经美好的青春与蹉跎岁月?
人生不过一场大梦。
泪如泉涌……
当雨水恣意地浸透我的脸和身体时,我渐渐感到无比清醒,回忆也越来越清晰。这时候,我才清楚地意识到,对于那段往事,不是不知从何提起,而竟是不敢提起。
原来,那些过往一直深藏在我心底最不易察觉的角落,那些感情一直被牢牢深锁在记忆最不可碰触之处。原来,被岁月牵绊住的,除了一丝丝划过额头的痕迹,还有那纯洁细软得如南定河边沙滩般的青涩记忆。
原来,这么多年,我的心思从来没有离开过从前,我的记忆始终停留在那一年。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49:03
4/6/2007 8:50:00 AM (#8157806)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有件绝密的事要告诉你!”
那是进入中学后一个深秋的早晨,身材高挑且明显早熟的小尹,带着深深的酒窝和神秘的坏笑夹到我身边。
这时候的她,肯定是掌握了某种秘密的消息。
我从教室前排座位离开,和她来到外面走廊的栏杆拐角处,那里基本上是我们在学校里密谈的场所。
“嗯,真是个绝密新闻……”她卖关子道。这实在不像是她的作风。
“怎么了。嗯?”我十分纳闷地问。
“江风啊!原来那个疯女人是他妈妈!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悲惨的身世!”
“江风?”
我想起了那个在开学后不久的周末黄昏里,在空荡荡的校园中独自等待的黑背心男生。那个高高的大男孩,以前从未留意过他。我探头往教室里搜寻,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他默默无语的坐在那里,静静的,脸上的轮廓已经超越了我们这个年纪而流露出一种特有的青春气息。
他是全班个头最高的男生,平时总是一幅吊吊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地清高。似乎对他而言,不值得轻蔑的东西根本没有。优等生正因为是优等生、班主任正因为是班主任、成年人正因为是成年人,都一一被他蔑视。开学不到半个学期,他已经三次测验不及格,这在当时的我看来,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即便是这样,三次不及格这件事同样被他所蔑视。他才不放在眼里。想起来,这算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他。不等我更为详尽地偷瞄,小尹也来不及更多的八卦,上课铃声就像赶鸭子似的催促着我们恋恋不舍地走进了教室……
从那天以后,关于江风有个疯娘的传言在班上不胫而走。直到后来,各种关于他的绯闻渐渐成了同学们讨论的热点。如果谁首先打听到了有关江风的独家新闻,爱屋及乌,连同这个爆料者也会立刻受到大家的崇拜和热捧。一时间,八卦几乎成了班上最流行的事。这正是好朋友小尹最为擅长的拿手好戏。
可是在我心里,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的嫉妒却油然而生——为什么偏偏只有我对江风的事一无所知?
在我的印象中,这个高挑的男孩连骨骼都是清秀的。尽管在他的脸上,始终浮现着某种阴沉的忧郁,或者不屑。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慢慢得知,这其实不过是因为多次被伤害而燃起的某种伪装。疯娘、考试不及格、小学留级……这些悲惨的命运,我能朦朦胧胧地想象,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在我记忆里那完美无瑕的幻影中,在那张轮廓清晰的浅黑色面颊上,在挺直的鼻梁下,在倔强的嘴唇和坚毅的下颚修饰的酷酷的外表内,深藏着一颗多么孤单的心。
越是这样想,越是无法自拔。
那时候在体育课面前,我天生莫名的自卑。常常因此忧心忡忡而想逃之夭夭,或者干脆幻想着,这一科某天突然被勒令取消,并为此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一天早日到来。这一等就几乎等了十年,因为直到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体育课才突然之间在生命中消失。
那天女生们被安排自由活动,所有男生都被召集在体育场对面的单杠周围,听候发落。坝子的白天阳光明媚,日照充足,特别是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长着青草的单杠周围像是被火灼烧般地炙热,旁边的油棕树叶已被炙烤得冒出清脆的绿味,上面三三两两挂着同学们脱下的衬衣。留着两瞥胡子的的体育老师,正眼都没有看过我一眼,因为我总是摇摇晃晃地畏缩不前。
他对着全班个子最高的男生说:“好了,做引体向上。江风,你来做个示范。”
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引体向上”是什么。
高个子男孩静静地从摇曳着闪闪发亮的树叶绿荫下出现了。
他穿一件无袖的雪白运动背心,浅黑的皮肤,在阳光的直射下,背心的纯白色看起来更加耀眼洁净,像一座浮雕,有一种在很远就能嗅得到的白。
只见他一边傲慢地搓着手掌,一边吊吊地抬眼望着头上的单杠,那目光里,闪动着坚韧和决心。在他轻蔑的一个转身之后,轻轻一个跳跃,瞬间便吊在了单杠上。
“哦!”
同学们的感叹声,一齐低沉地响起。那是钦佩与艳羡的叹服声。
而在我心里,除了“引体向上”作为我生命中的一个新词汇比其他任何同学都迟到地出现以外,最震撼我的一幕,是我看到了江风腋窝里露出的浓密的腋毛。当时着实使我为之大大惊奇与震撼。这样繁密茂盛的腋毛长在我的同龄人当中,是少年时的我第一次看见。它像是我那蔓延在后院角落里的紫罗兰,在夏日里骄傲地炫耀着生命力的强盛。它沐浴着阳光,散发出光泽,周围的皮肤就像是白色的沙地。两只臂膀结实地胀起,像夏日蔚蓝天际的云彩,一朵朵地膨胀。胸脯一上一下与单杠微妙地摩擦。他就这样反复地做着引体向上。
这一刻深深地折服了我。
在此之前,我,以及我身边的同学中,还见不到像江风那样茂盛的青春。最多只不过显现出一点点破土而出的征兆。而且,以前我也从不注意那个地方。可是从那天以后,洗澡时,我开始长时间地伫立于镜子前。望着自己的裸体,在心里默默期待有一天我的肩膀也会变成江风的肩膀,有一天我的胸脯也会变成江风的胸脯。可是,每次看着自己瘦弱的肩膀和贫瘠的胸部,我总有一种惶惶的不安。
一切又都超出意料之外。漫长的等待后一切总是来得太快。正如我的人生永远都准备得不够充分,每一次转折、每一个特殊的意外,到最后都会将不堪一击的我杀得措手不及、人仰马翻。
青春便正是在那个时候不期而至。
那是初中的第一个冬天。
冬天总让我感到一丝温暖的可贵。也许是从那时候就落下了病根吧。从此,我爱上了那个季节,并因此而爱它一辈子。
天将亮未亮时分,若有若无的雾霭从田间河道、山野胶林缓缓铺来,静静渲染,整个坝子渐渐沉浸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雾色之中。那浓得化不开的雾一点一滴,渗透进入每一寸土地、山林、小径。我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当浓雾的早晨,一个人早早地来到学校,打开教室的白炽灯晨读,总让我油然而生一种战胜时间的自豪感,使我能够以胜利者的姿态度过那一整天的学习生活,使我充满信心与安全感。但是,如果某天早晨起床后发现天已全亮,我会因此而难过一整天。若在小学的时候,“爱哭鬼”甚至会因此而号啕大哭。自从进入初中以后,我学会了在黑暗中强忍着眼泪默默哽咽。即便这样,那个时候一晚泪湿一个枕头对于我仍是家常便饭。但我从未对别人说起过这些。
冬季的早晨,河流上缓缓升腾着袅袅轻烟,总让我莫名地联想到《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披一席白衫,在雾霭中牵动两道白色绸袖长长的拖在身后,随风飘舞。她飞过河流、田地、胶林、山川,与天地融为一体,似有似无,缥缈得若隐若现。而且这一切必须是慢动作,才够优美。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期待能遇到一个杨过。这种荒唐的想法注定了这一生要么在演别人的戏,要么就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当中,而总是忽略身边真实存在着的人。深深沉浸于戏梦人生中的我,每一次欢喜哀伤、每一次狂笑落泪都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假象罢。
记得那是一个浓雾微霜的早晨,田间小径上萋萋静静,有一种哭了一晚的伤痛尤为抚平、意犹未尽的忧伤之美。
接近学校的道路两旁是鱼塘,水面上烟雾轻袅,随着微风来回飘散。岸堤上守鱼塘的小木屋静静地怀抱主人一起沉沉酣睡。只有那辛勤的菜农,挑着一担担新鲜菜蔬往集市赶去。中沟河水欢畅喧闹了一整夜,现在仍然不知疲倦。它的生命就是在不停地流淌,这样一路唱着歌儿奔跑几个世纪而不眠不休。
来到学校,尚没见有人的身影。站在空阔的校园里,椭圆形的跑道和操场被黎明前的黑暗深深吞噬殆尽。紧依教学楼的一排巨大的梧桐仿若高耸的巨人,静静地守候在那里,其他的油棕树在睡梦中发出沙沙的呓语,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校园之中。我打开教室的灯,窗外也仿佛唰的一声变得比刚才更黑了一点,只有远处学校后山上的黑森林如远古巨兽的脊梁在风中此起彼伏。仔细望去,山上斜坡的小路上,隐隐约约好像站立着一个黑影。
我趴在窗台上定睛望去,学校通往后山的后门也已经被打开了。显然,已经有人比我早到了。在那条斜坡上,那个挺拔的身影好似剪影一般立在那里,似乎也在凝望着远处学校里唯一亮着灯的这间教室里窗台上的我。
我们互相一动不动地这样遥遥相望着,过了好久,天空殷殷泛起了白,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我认出了他。
是他。是江风。
他肯定是很早便来到学校,却发现教室门没有开,就一个人溜达到学校后面去了。
几乎是在认出他的同时,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情驱使我急冲冲地奔出教室,向后山坡跑去。在教室门口,我不小心被门把挂了一下肩膀,立刻感觉到一种夹杂着些许悲哀的快感席卷全身。不敢有丝毫犹豫,我绕过教学楼,在石子路上跑,在黑黑的有光泽的泥土上跑,在枯草和露水上跑,好像担心稍微慢一步前面的景象就会立刻消失似的。那一刻,我发现我的步伐已经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宽大而坚定起来。
当我气喘吁吁地来到斜坡上时,果真看到江风立在那里。
他清秀的脸颊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裤脚和鞋子都被露水打湿了。
“雾水这么大,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
“那你呢?”他细长的双眼闪烁出甜蜜的笑意来。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今晨的他,的确与平时不一样。
他从来都是将书包放在教室里,常常两手插在外套口袋踩着上课铃声来学校的。而今天早晨的他,一大早就孤零零地一个人来到这里消磨时间。而且还这么亲切甜蜜地对我笑。没有人知道,他这一笑让我吃惊和兴奋得差点昏过去。
然而现在想起来,在这笑容的背后,可以隐约感觉到一个男孩孤独的某个角落。
那个冬季的清晨,我和江风那样站在学校后山的斜坡上面,举目远眺,那温柔的乳白色,包容了方圆百里苍苍茫茫的草坪,迷途的白鹭
4/7/2007 11:43:00 AM (#8164733)
jeen 该角色已不存在
那里,又到那里呢/
4/7/2007 5:04:00 PM (#8166589)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四
初中的体育课对我真的是意义非凡。我一向头脑发达四肢不稳。有一次,胡子老师带女生们去体操室练习。估计是害怕像我这样的男生趁自由活动而伺机开溜,他特意安排全部男生分成两组打篮球比赛。这可真是急死我了,要知道,在此之前我甚至还没有摸过篮球!我站在场地边缘脚软而无力,目光却快速地搜索着那个高个儿身影。只见他在一群“小不点儿”中间自由穿梭,不断地注意着敌人,变幻莫测的机敏招式,时而强悍时而快速时而又奇妙地舞动着,就像狼或其他灵敏的野兽。那轻盈敏捷的身影像是剑锋划破冬日早晨的空气,一个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没有人能与他匹敌。周围观战的同学在精彩处不时欢呼喝彩。
轮到我们这组上场了,突然我被一种不安和恐惧所袭扰,我感到头晕目眩,甚至有种想要当即逃走的冲动。然而我咬紧牙关,我怎么能在这时候退缩?我怎么能在他面前出糗?
我硬着头皮上场了。我看见江风擦着脸上的汗水,自信的神气不言而喻,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自信。当有人传球给我时,我确信我是第一次亲手触摸到篮球,这玩意儿比想象中的更为坚硬百倍,而且它的重量足以将我击倒,光是为了接住它我就用了好大的力气,还好,我接住了,但此时双手使劲抱着球的我紧张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紧张得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我听见周围嘲弄的呼叫声此起彼伏,我一闭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球抛向空中,像是扔一个圆形炸弹一样,不顾一切且完全没有目标,于是包括观战的同学大家又掀起了一阵浪潮般的喧哗。
这时,江风一个纵身跳起来接住了球,更夸张的是他竟还有时间朝我做了个鬼脸儿,接着故意将身体摇摇摆摆,也许是想尽情地耍弄我,不断作出怪相给我看,我觉得他正在不知不觉地自毁形象,这使我感到一阵比刚才出丑更为尴尬的痛苦。他又伸了伸舌头,然后转身朝篮板冲去,一个扣篮——“啊!”在他疯狂的进攻下,我的左脚被自己的右脚绊了一下,几乎在他灌篮的同时,我一屁股摔倒在了球场上面!这时,欢呼声和嘲笑声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我恨不得时间能够当场静止,自己立刻隐身不见,我宁愿当场摔死也不要看到那些人幸灾乐祸笑得前仰后翻的样子,这样想的时候,我竟忘记了要站起来。直到我被人扶了起来。
扶我起来的是江风。他一把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了起来,默默地掸去我衣服上的灰土。他汗湿的手上立刻沾着可以看得见的泥土。我像是责怪他一般抬起头看他。他拉着我的手缓缓走离热闹的球场,把奚落声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那一刻,我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是有一点儿百感交集。被他这样有力而温柔地拉着手走,我感到无比荣幸。我觉得他臂膀的力量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传遍到我全身。我觉得一股温暖袭遍全身。那一刹那,我和他面面相觑。一种另类的磁场,交杂着闪电般力量的颤抖,在过去从未遇到过的错乱感中迷惑。真想就这样和他走到世界尽头。但是,一到教室门口,他就松开手,低下头默默地走到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去了。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那年冬天以后的我,开始沉溺于各种浪漫的故事小说,简直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将所有浪漫的美梦,都寄托于男女爱恋这样的幻想中。在古希腊雕塑里,相爱男女的容貌常常惊人地相似。因为对于美的普遍理想其实男女都一样。除了容貌以外,常常恋爱中的少女会变得果敢,恋爱中的少男却变得矜持。这是我当时得出的结论。
“二十岁之前你肯定死。” 看着镜子里双颊绯红的痴态,我这样对自己说。尽管说这样的话大多时候是因为空虚。如果在二十岁之前还未找到真爱,我就去死掉,这样,我几乎也可以被误认为,是一个勇敢而执著的痴情男子……
突然间,我奇妙地从这预言中体会到一种人世宿命的悲哀和感伤。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无论是上课,还是操场,我都不断翻过来掉过去地寻找那个身影。仿佛看到他心里才觉得踏实一般。总之,我从那个身影提炼出了许多关于生命完美的定义,他的眉毛,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下颚,他的脸颊,他的耳朵,他的脖子,他的肤色,他的力量以及其他无数的部分,都是那样的完美。从此以后,在我的人生中,我不爱有智慧的人,我不被戴眼镜的人所吸引,我开始喜爱充溢着无知、粗野的手势甚至粗鄙的语言,以及一切忧郁的性感。但是,这种嗜好对于我也仅仅是叶公好龙而已。我总是一边为各种不被文明“玷污”的原始生命所吸引,如痞子、古惑仔、杀人犯等等,一边却以超乎热烈的冷漠态度,离他们远远的。这种始于憧憬止于憧憬的浅尝模式,从那时起就渐渐成了我行为的潜规则。
从此,我最想要的东西渐渐变得是我最不敢去追求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在冬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的腋窝里,也生出了一些萌芽的迹象。当我在镜子里发现这一变化时,简直欣喜若狂。我终于拥有了一个与江风的共同点。这让我感到无比宽慰。在一个薄暮冥冥的黄昏,那个高个儿男孩被剥光衣服带进了后山的胶林里。在一棵高大挺拔的橡树上,他的双手被高高地绑吊在树干上,整个人驯服地悬挂着,漫山遍野的浓雾此刻暧昧地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点一点将他慢慢吞噬,渐渐地他被淹没在一片乳白色的激情当中……这场暗示的春梦醒来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久久不能自拔。这是我青春期发育的身体首次的喷发,它发生在一场处处渲染着忧郁和激情的晚冬暮鼓晨钟之间。不堪的青春,始终期盼着能真的盛开出幸福的花儿来。
与此同时,我在家里却越来越叛逆。我们彼此互相看不顺眼。
一个仲夏的傍晚,家里那男人突然劈头盖脸地对我大发雷霆,原因是我刺激了他,我说他们交往的都是些狐朋狗友。我自认为并没有说错话。对于一群好赌而无所事事的成年人,我从来都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在他怒不可泄准备大打出手之时,我跑出了家门。这并不是因为我害怕他,而是那天晚上我在总场剧院还有演出。
记得那晚我的脸被化妆老师画得像一只狐狸,在台上演唱了当时最流行的《星星点灯》:

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
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
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
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

多年以后一场大雨惊醒沉睡的我,
突然之间都市的霓虹都不再闪烁,
天边有颗模糊的星光偷偷探出了头,
是你的眼神依旧在远方为我在守候
……
节目表演完毕,没有卸装,没有等晚会结束,我就一个人离开了总场剧院。自从上次在深秋之夜演出回来的路上被“鬼”追之后,每次走夜路经过那片坟场时,我再也不东张西望,而是一口气跑回家去。
那晚也不例外,我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虚脱了跑回连队,尽管那里仍旧是没有灯火的死寂一片,但我满怀希望地认为这下终于可以摆脱身后隐藏的不安,暂时躲进自己的角落。可是到了家门口却发现,门从里面被反锁了,我根本就进不去。这时轰的一声从屋里传出一阵狂笑与叹息夹杂的喧闹——又一圈麻将结束了,又一次胜负出现了,赢的人以为就此赢得了全世界,输的人未必认为就此输掉一生,因为总还有下一轮,一轮接着一轮。然而他们不知道,生活并非游戏,若真将它当成赌博,却往往是一局便定输赢。
此刻,失望与伤心立即席卷了全身。他们是故意这么做的。谁叫我说他们是狐朋狗友呢。抬起含泪的眼,我看见星光点点肆无忌惮地洒在门前开满花的芒果树上,周围地上隐隐约约的点点白色不知是被风吹落的芒果花,还是从叶缝间渗漏的星光。我没有叫开门,转身缓缓离开了此处暂时的虚华喧嚣。能使人产生恐惧的是孤独感,而能让人忘却恐惧的,是更深的孤独感。有什么比不得不和自己的影子为伴更为恐惧和孤独的呢?

夜风微凉,后山传来麂子的声声呓语,山风阵阵,夜鸟哀鸣,惊飞。我漫无目的地走过悠悠凤尾下掩映的幽幽老井。井台是一块平整的水泥地,井筒用青砖砌成,前面有一道防止井外污水倒流入井的井栏,栏上放着用竹子做成的公用水瓢。傣式风格的井罩精美得似一座彩绘佛塔。轻风徐来,塔尖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悦耳动听。井罩外壁上镶嵌着一面面小圆镜,象征井里的水象明镜一样干净,饮水人的心灵象明镜一般纯洁。在夜里,面面小镜看上去犹如点点碎银,与井壁上雕绘着的各种细腻图案交相辉映。
——“进不去家了?”
突然,一声低沉的问话似有似无的从身后传来。
在确信不是自己产生幻觉之后,我转过身定睛细看。一辈子都不能忘记那一个转身。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幸福。那一眼,我知道我并不孤独。
“江——风!”我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他。
“嗯,难道不准其他人到这里来?”他依旧一副骄傲的姿态,不过今晚他蔑视的眼神里却闪着温柔的波光,瞬间变得清澈而透亮。
“瞧你!一只小狐狸!”他走过来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脸角。
我顿时想起来刚才表演完后忘了卸妆,这种令人尴尬的模样怎么能让江风看见。于是立刻觉得很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火辣辣的,还好是晚上,没被他看见我早已羞红的脸。
江风没说什么,从井栏上拿起长柄竹筒,舀了一瓢清亮的井水,缓缓地倒在我的掌心里,一勺一勺地为我舀水洗脸。直到我的妆洗净,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清爽,心情也变得豁然开朗,脸上露出淳淳的笑。他突然拉起我的手,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脑袋里一片空白。
“带你去个地方!”说完,没等我反映过来,他就拉着我朝后山奔去。
我们跑过菜园,跑过风尾林,穿梭在斑驳树影中,又好像树影在我们身上穿梭,跑过了石径杂草,跑过了红土山路,跑过了徐徐夜风……真想就这样和他跑过一生一世。
4/8/2007 11:50:00 AM (#8170873)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人生若只如初见。
“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当他消失的时候,天上对应的那颗星就会滑落,变成流星。”
十年就像一场梦,梦里面的人来的来,去的去。只是醒来发现自己还在同一个地方,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清晨一大早,被一阵锰锣与象脚鼓声吵醒,我推开窗户,远远便看见男女老少们身穿盛装,围成圆圈,在坝间翩翩起舞,边跳边喝彩。人们的喝彩声与鼓锣声一齐响彻云霄。突然我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凉快,转过头去,小尹不知什么时候已进屋来,站在我身后,左手拎着一小桶浸泡着野姜花的凉水,右手捏着一枝花蘸着水在我脖后轻轻泼洒,嘴里念着:“水花儿放,吉祥如意!”
我拍拍脑袋,今天是泼水节,我竟然忘记了。
这个曾经是印度婆罗门教的宗教仪式,千余年前,由佛教经缅甸传入坝子后,成为傣家人狂欢的节日。我顺势也从水里拿出一枝野姜花,朝小尹轻轻泼洒着花瓣上的水滴,口里说着:“水花儿放,早点嫁人!”
然后我们俩都笑弯了腰,快乐浸染着野姜花的清香,淡淡地洒满整个屋子,散布全身心。这是十年来唯一没有改变的味道。
许多年以前,老公主说,古时候坝子里有个大恶魔,做尽坏事,霸占了七个美丽的姑娘做妻子。百姓们都很痛恨它。一天,在恶魔酒醉的时候,七个姑娘用话套出了杀死恶魔的秘诀,并趁他熟睡的时候,杀死了它。不料,恶魔的头一落地,大地就燃起了熊熊烈火,只有把它的头举起来,大火才会熄灭。于是,七个姑娘不怕血污和疲劳,轮流举着恶魔的头,并相约在每年傣历新年这一天交换。为了纪念七位为民除害的姑娘,傣家人欢度新年时,都要互相泼洒清水,以消灾除难,避晦迎新,祝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那时候每听到这里,我都会忍不住问老公主,为什么偏偏是七个姑娘,而不是六个或者八个?然后,那个骄傲的公主就微笑着反问我,为什么一个星期是七天而不是六天或者八天?
佛说,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
于是,她以最深入浅出的方式向我布道了存在即合理这一道理。她说人生的大部分时候,不要问为什么罢,只去接受它。

阿荣的婚礼也定在今天。
我和小尹陪着阿荣父母来到罕洪寨时,全寨人几乎都凑到新娘家去了,帮着忙杀鸡、杀猪、宰牛。院落里许多孩童欢笑嬉戏,好不热闹。堂屋内摆着一张“魂桌”,上面铺着芭蕉叶,整整齐齐地供了一对煮熟的雌雄子鸡,一旁还供着糯米饭、米酒、食盐、芭蕉、红布、白布、白线等。从寺庙请来的德高望重的老佛爷端坐在“魂桌”后的正中位置,阿荣和新娘的父母围桌而坐,我和小尹坐在右侧。新人以男右女左的位置面对佛爷而跪,各伸出右手搭在桌上,静听佛爷念诵祝词。
“今天是个美好、吉祥的日子,现在是一天中最好的时辰,你俩恩恩爱爱结成夫妻,金凤与铜凤结成一对,日子会幸福美好,愿生子得子,盼生女得女,祝福你们幸福美满,永不离分……”
随着佛爷的祝词,两位新人脸上露出幸福而甜蜜的笑容,在场的每一位来宾都为这对新人送上真诚的祝福。
我侧过头看看小尹,她笑得比新娘子还幸福。

祝词完毕后,阿荣和新娘各在桌上揪下一团糯米饭,蘸点米酒、食盐、芭蕉后摆在桌前。佛爷拿起一条长长的白线,从左至右缠在新人肩背上,将线的两端搭在“魂桌”上,以此表明这对新人的心在一起。然后再拿两缕白线,分别缠在新人的手腕上,祝愿新婚夫妇百年好合,无灾无难。在座的长者也各拿两缕白线,分别拴在新人手上,边拴线,边念祝愿词。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在类似这样的竹楼里,老公主曾经对我讲的另一个故事。
古时候,年幼的公主问宫中一个少年奴仆:你知道我长大以后会嫁给谁吗?奴仆想都没想张口就答:我就是你未来的丈夫。公主怒起,将手中小刀甩向仆人,割破了他的额头,并将他赶出王宫。经过无数周折,那小仆人最终长大成人,并成为另一个王国的君王,和当初的小公主联姻。在举行婚礼的那天,公主发现新郎额头上的伤疤,知道他就是当年被自己用刀子划伤的仆人,悔恨万分。她当即表示:愿与丈夫心相印、魂相依,永不分离,于是拿起一缕白线将两人之手挂在一起,以示永不分离……
为什么我常常在这种时候衍生出许多老公主的故事来?
坐在旁边的小尹仍在甜蜜地微笑着。这并不奇怪。微笑是她的职业习惯。

晚上在寨子中央的广场上,男女老少围着篝火,边唱边跳,边喝酒,如痴如醉,一片欢乐的海洋。许多游客闻声而来,参与其中。这是一场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享受不到的豪华盛宴。每个人都回归到人性最原始最美丽的时刻,释放着身体内最真诚最善良的部分,尽情挥洒欢笑,纵情舞蹈、歌唱……

银水花,在飞舞,一个个,湿漉漉。
透进心,是祝福,笑脸盘,是花朵。
攀枝花,红艳艳,傣家人,尽开颜。
糯米酒,密样甜,共举杯,贺新年。
扶桑花,娇滴滴,傣家人,重情义。
似洁泉,如甘露。水——水——水!

小尹告诉我,这些年来每次泼水节她必定都大醉一场,接着再不知疲倦地连续跳几天几夜。
“今晚要醉两次!”小尹高声叫着,“阿荣结婚了和泼水节,今晚一定要醉两次!”
我也喝了好多酒。
我现在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到了需要酒精和药物才能安然睡去的地步。
看着身边已经微醺的小尹,我从桶里舀了一勺凉水浇到她脸上,然后把她拉到一旁,对她说:“差不多行了吧!”
“今朝有酒今朝醉!”她哈哈大笑,挣开我的手,又挤进狂欢的人潮中,放声高歌舞蹈着。
这时,在欢乐的人群中,我恍恍惚惚看到这次回来途中同车的知青团,他们个个精神抖擞、欢声笑语,与其他游客一样,参与到狂欢的人海中。看上去就好像回到了当初年轻的岁月,只是今晚不再有苦难,不再有眼泪,即使有,也是浸满欢乐而绽放的泪花。我还看见小尹用手牵着那位戴眼镜的知青老伯,和大家一起手拉手围成圆圈,把欢乐和篝火围在其中,载歌载舞。
广场上的篝火继续不知疲倦地燃烧着,狂欢不尽,我站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之外,慢慢提步离开,身后狂欢的景象慢慢远去,人们的欢呼声与高歌声隐隐约约地飘散在夜风中:

是我来得太早了,
还是太阳落得太慢?
为什么篝火没有燃起?
她的纺车也不曾看见?

你家的柴虽然多,
我已一根一根数遍;
你家的篱笆虽然宽,
我已环绕了九转!

周围的青草被我踏平,
入睡的小鸟被我吵醒;
人们在笑我发疯呀,
有谁能理解我的心情?

就算你讨厌我吧,
也不必这样闪躲,
有缘就喝杯美酒,
无缘就唱支悲歌
……
我离开人潮沸腾的海洋,一摇一晃地走到寨边,找了块草地坐了下来。远处河里漂着河段上游送过来的各式各样的水灯,荷花、莲花、佛塔,一朵一朵顺水漂流。
这里很安静。此刻的我需要一块这样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待着。在热闹的街头,我总是如此这般容易衍生出许多冰冷的记忆来。
我想起了四年前阿桑的一首歌,《叶子》。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叶子,是不会飞翔的翅膀,
翅膀,是落在天上的叶子。
……
我这样反复吟唱着,唱给自己听,唱给夜听,唱给河里流过的每一盏水灯听,唱给每一个和我一样孤单的灵魂听。
经历过这么多年的漂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其中的含义。一个人如果与孤单相伴的时间过长,会愈发依恋他,把他当成此生最要好的朋友,不求摆脱,只为永不分离。孤单,是影子,是此生唯一真实存在的朋友,是我最忠实的守护者。
这样唱着唱着,直到恍惚间隐约听到远处飘来同样的歌声。
——为什么你的快乐变得如此模糊?他这样问我。来,跟我一起去远行,将你心灵的裂缝补一补。他这样对我说。
我一直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和我一样孤独的灵魂存在。
每当夜阑人静,万物都已睡去的时候,在梦里,我见到了他。在每个傲慢失落空虚无奈颓废的夜里,只有这样一幕深深烙在我心里:躺在夏夜的草地上,天上星光密布,风从旁边轻轻拂过,时间仿佛褪得很远很远。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夏夜的草地上数着天上的星星。
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夜星空下,我们躺在后山坡上数天上的星星。那晚,他告诉我,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当他消失的时候,天上对应的那颗星就会滑落,变成流星。
然而,这一刻,它离我真的好远,好远。
一转身的距离,我们却相隔了一个世纪那么远。
今晚的夏夜,大家都在阿荣的酒席和狂欢的篝火舞会上酩酊大醉,整个寨子其余地方几乎都空了。我坐在寨子旁的河边草地上,心里却在想他。那天小尹跟我讲,他很浪漫又细心,嫁给他真是件幸福的事。可是现在,我竟然不知道他在哪里。
——江风,你开心吗?你快乐吗?你现在在哪里?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51:56
4/9/2007 10:48:00 AM (#8177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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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的手上是什么?——纹身!?”
那年冬天的某一天,阿荣突然这样惊为天人地对我大吼起来。他指着我手背上的“天箭”,瞪圆了眼睛,怒不可懈地喘着粗气。稍后,又以一种无比惋惜的口吻对我说:
“唉!你完了!以后上大学,人家不会要有纹身的学生!”
坦白说,因为阿荣的这番话,我着实担忧了好几天。但一想到天箭传说,我的心里立刻坚定了起来,立即充满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感觉。
在我看来,江风那小子确实比一般同龄人要懂得多,至少在他心里远比他看上去的样子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这是那些凡夫俗子所看不到的,只有我能感觉到。尽管江风从未告诉过我。我想连他本人也未必知道。想到这些,我对他的好感和亲昵便毫不遮掩地写在脸上,而他对我也不再像对别人那样冷漠和疏远。从那以后,我们成了好朋友,经常在一起。
每天早晨,当他踩着铃声踏进教室,路过第一张课桌时,都要伸手拍一下我的胳膊,和我相视一笑,这成了我们每天见面打招呼的方式。他也常常心血来潮地来看两眼我读的、与年龄并不相符的张爱玲和三毛,而我大都以暧昧的微笑将那些书藏起来。这并非出于害羞。因为我敢肯定他对这些书不会有丝毫的兴趣。虽然这多少会令我有一点难过。尽管这样,我们仍然互相体谅着对方。平时没事的时候,他教我练习单干、篮球,我教他学一些简单的英语口语。
那时候,就连小尹也常常在我面前发牢骚:“我很不喜欢江风这个人。尤其受不了他自负的样子!”她厥着嘴,一脸严肃,继续说:“每次和他说话就好像热脸贴在冷屁股上面——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他有什么了不起?!”
紧接着,她追问我:
“难道我们从小到大、十多年的友情还不及你和他一年多的深吗?”

后来在一个月明星疏的午夜,我无意间听到家里那个女人压低声音和那个男人在背后议论这件事。
女人说:“怎么会和那家的孩子相处这么好?”
男人说:“我也纳闷儿,完全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嘛!”
女人说:“那孩子也怪可怜的,出生前就没了爹……”
汪……汪——两人的窃窃私语被夜深人静时突然传来的一阵狗吠打断。
那是一个静谧得听得见呼吸声的月夜,风吹动着树影在窗上有如鬼手摇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擦过窗棱后又渐渐远去,狗吠停止。一段私密对话在那样的夜晚突然出现之后又嘎然而止。
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特别是在背后说的。越是不敢当面说,显得这话越是有水分,它能立足的可能性越小,也就越没有必要去在意它。这样想的时候,我立刻忘记要去细探究竟那隐藏在这些话语背后的秘密。

寒假的最后一天,江风突然约我去十里外远的小黑河玩。那是我第一次去那个地方。头一天特地准备了米、盐、火柴准备去野炊,晚上更是兴奋得睡不着觉,恨不得天快一点亮。
小黑河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那天,我们沿着风光如画的南定河畔顺流而走,眼前时远时近飞舞着白鹭。抬头望去,前方是一幅美不胜收的景象。成群的白鹭飞翔在纤陌纵横的田野上,有的散落在田间悠闲觅食,有的站在牛背上,伸着长长的脖颈左顾右盼,悠哉悠哉,有的栖落在傣家竹楼的屋顶上,或飞落于小溪里与鸭鹅同游。举目远眺,竹林掩映间,飞舞的白鹭星星点点,把恬淡的坝间田园构画得令人浮想联翩。

雪衣雪发青玉嘴,
群捕鱼儿溪影中,
惊飞远映碧山去,
一树梨花落晚风。

这是诗人杜牧的《鹭鸶》,正如我们所见到的那样,白鹭在青山绿水间盘旋优雅得宛如一树飘落晚风中雪白的梨花。
不知不觉,我们走过河西寨子,越过吊桥,直通山林深处。越往深处走,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朵花、每一片云就越有一种别样的情致。在一片葱茏的绿色竹林上,数千只白鹭自由自在地筑巢觅食、栖息飞舞。随风飘曳的竹梢上辍满了白鹭,宛若碧海蓝天下的点点白帆。这壮观的盛景深深迷醉了我和江风。
在这个美丽的地方,白鹭找到了天堂。傣家人说,白鹭在这里繁衍生息己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它们是傣家人心目中圣洁的白灵鸟,从来没有人射杀。它们在稻田里飞落觅食,但只是啄食散落在地上的谷粒,从来不啄食水稻植株上的庄稼。有了白鹭这样的忠诚守候,田里的蝗虫、蚂蝗也见得少了。白鹭有难解的恋乡情结,从远古时候起,从神话中走来,在这永远的家乡代代繁衍,生生不息,与孟定坝子相依相守,一任沧海桑田,岁月变迁。
从竹林旁边转了一个弯,我们来到一处深山险壑间。那里有一条大山涧,河水十分清冽,走累了掬一捧水喝,清凉而甘甜。它从原始深林中流出来,看上去有如“乱石穿孔,惊涛掠岸”,两岸峭壁刀劈斧凿般,崖上巨木参天,河水发出巨大的轰鸣,到处是黑色的大礁石。这就是“小黑河”。它流入南定河后汇入萨尔温江,再进入莫塔马湾。小黑河河水十分湍急,人要在水中站稳很困难。有的地方很深,一如幽深的寒潭,谁也不敢去探险。在水流湍急处通常有黑礁石或尖利如狼牙的小礁石。两岸上各栓着一只竹筏,是那种用若干根大龙竹并排穿连捆扎而成的筏子。
那天没有撑船人,我们自己摆渡过河。
“站稳了!开船罗!”江风吆喝着,手执一支长竹竿,撑起筏子缓缓行进。
一开始,筏子并不太听话,顺水漂流,差一点就偏离了方向。我甚至已经在想,如果就这样漂,会不会漂到莫塔马湾?但是江风紧握竹竿,手臂上的肌肉结实有力,一会儿就控制住了筏子的方向,朝对岸划去。这不免令我有一点小小的遗憾。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水相依,为仁智之士。站在筏子中间,目之所及,处处都是风景,在不经意顾盼之时,在流连往返之中,皆能赏心悦目。远处竹林上的白鹭栖落枝头,那修长优雅的身姿,或立或卧,或展翅欢叫,或嬉戏对鸣,有的梳理羽毛,有的哺喂雏鸟,有的安详自若,有的神态俏皮,那闪动的眼睛,好像正在欣赏远处湍急的河流上一对撑筏过河的少年郎。
竹筏逆水激起的朵朵浪花,有如千堆雪纷纷飘洒。浅浅的流水从筏子缝隙渗透上来,清清凉凉地滑过我的脚趾,我感到无比释怀,真想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他怀里。靠岸时竹筏左右摇晃,我看着河水正在出神,一不小心,一脚踏空踩进水里,水花溅得全身都湿了。江风先是怔住了,愣了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嘴都合不拢。我以前从来没有见他这么开心放肆地笑过。
“我倒霉你好象很高兴啊!”其实我并不是真的介意。
他笑得弯着腰,听见我这么说,立刻收起笑声,尽管泪花都笑出来了。
“笑够了吧?我成落汤鸡了!”我用手拧着裤子上的水。
“脱下来晒着吧!”江风对我说。
我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烫,急忙摇着头说:“不要紧,用手把水拧干,太阳一晒就好了!”
江风有点疑惑,接着说:“唉,早知道咱们游过来好了!”
说完,他在周围拾来好多干柴,不一会儿就燃起了一堆火。
“晒要晒到什么时候?过来,用火烤一烤!”我将裤脚的水拧干,小心翼翼地在火堆旁烤起来。
这时,只听“扑通”一声,我回头一看,一个健美的身影一闪,划出一道美丽的孤线,纵身一跃就跳入了河里。
“哟嗬!好舒服!”江风一个猛子扎下去,然后探出头来对我招着手,大声地喊道:“下来啊!”
我摇摇头。
“水太急,我不敢。你自己小心点!”我朝他喊。
“知道了。我到河边浅处捉鱼去。”江风说道。
果然,紧巴在腿上的湿裤管一会儿就被火烤干了。我环顾四周,除了欢快的小黑河里的江风,周围寂静无人。
他再上来时手里多了一条巴掌大的鱼。我露出佩服的笑容。
“今天鱼好少,好不容易才捉了一条!”显然他很失望。
“一定是被白鹭吃完了!但你已经够厉害的了!”我对他赞赏有加。
“下次到仙人山去,那里有条河,鱼可多了,这样,左手捉一条,右手摸一只……”他边说边比划。
“什么时候去呢?你上次说要去上面看星的。”我急切地问道。
“嗯,等你再长大一点吧!”江风蔑视地看着我笑。
“哼!只要你敢去,我就敢!”我和他较起真儿来。
“去爬仙人山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这种体力,还没到山腰天就黑了,等你到山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等你回来起码四天就过去了!你以为简单啊?”江风慢慢解释着。
“真的?”我不免觉得有点夸张,半信半疑地问。
“不过那上面风景真好!”江风舒展着身体,“沿着姑老河上去,那里有个教堂。半山腰有个村子,山头人住在那里。最神奇的是,山上有一个大溶洞,么么,那个大,好像是在一座山的肚子里。山上石头多得不得了,都是你没见过的,奇形怪状。不过没有什么漂亮得过山顶上的星星了。一颗一颗,有这么大!”他便说边用手比划着。
我已经听得入了神,眼睛随着他的手势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当时的表情一定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他,像对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炫耀自己的经历,正滔滔不绝地讲着各种新鲜奇特的见闻。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这么多话的时候。只见他时而得意地笑笑,时而故作谦虚地摇摇头。
我微笑着,以期许的目光鼓励着他继续讲下去。但可能是讲完了,也可能是讲累了,他突然停止了演讲,跑到竹林中砍来一根竹子,削破成一节一节,拿到河边洗了洗,将带来的米倒进竹筒里,灌了水,用竹叶把竹筒口塞紧,斜放在火上,叫我慢慢地转动竹筒。我一边照他说的慢慢转动着竹筒,一边看着他把那条刚捉来的鱼去鳞挖鳃洗净,往鱼肚子里塞了些野芫荽,抹上盐,用
4/10/2007 9:00:00 AM (#8184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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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短促钝拙的狂啸,把我从睡梦之中惊醒。
睁开眼睛,漂在河里的水灯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几个舞着长刀利矛的原始族人,正围着草地上的我,不断翻腾跳跃,高声嘶喊,张牙舞爪。因为喝多了酒的关系,我四肢无力,动弹不得,正疑惑之际,一个汉子冲上前来,两手扳住我——显然,制服一个像我这样孱弱的人,就像捕一只羊那么容易。
此时,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温顺得如同一只待捕的绵羊。他将我抱着站了起来,一步千钧地朝树林深处走去。那些手持长刀利矛的原始族人随即也纷纷散去。
在那森林尽头,我看见一棵苍劲有力的百年老榕,树下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芳草地。那温柔馥郁的山风,令人深深痴迷沉醉。一束皎洁的白月光从树叶间渗漏下来,将霓霞投映在林间的浓雾中,缥缈氤氲有如五彩祥云。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曾经这样说过:我的梦中情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他会再回来,乘着五彩祥云……
可是这一等啊,就是几世几劫。是他吗?会是他吗?
狂欢后的孤单愈发孤单。
那一年,我们从小黑河野炊回来之后,第二天便是开学的日子。但那天,我没有看见江风。我找遍教室、操场、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他仍然没有出现。我四处打听,竟全无他的消息。后来渐渐的,流言蜚语也多了起来。有人说当年他因为考试不及格而被开除,但我想不至于,因为比他差的学生照样留在学校里。有人说,他的被开除是由于某种不良行为,但看着班上那一张张麻木的脸,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吸毒更为不良的行为了。也有人说,曾经在孟定街远远地见过他一次,似乎正在那里打工……
但无论什么原因,江风的不告而别、突然消失,使我短暂的快乐嘎然而止。
从此,不再有人带我无忧无虑地玩耍,不再有人给我讲新鲜趣闻,不再有人每天拍一下我的胳膊、与我相视一笑,不再有人打扰我读张爱玲和三毛,不再有人教我练习单干和篮球,不再有人陪我看星逐月,也不再有人会带我去爬仙人山了……我开始失魂落魄。
我又回到了与生俱来的孤独。
并且,是更大的孤独。
一时的快乐离开之后剩下的将是永远的不快乐。
从此,我认定,快乐是短暂的,幸福稍纵即逝。
我由此害怕起快乐这两个字眼。我的心,终于彻底地不习惯幸福。

终于,经过了几世几劫之后,此刻的眼前,雾中逐渐清晰的身影修长而健美,缓缓朝我走来,月光映照出熟悉的脸庞,一对深深的明眸,透出淡淡的微笑……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江风!
——“中邪了吧!?”
小尹尖厉的声音再次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缓缓睁开眼睛,她正用热毛巾擦着我额头上的冷汗,有点严肃地对我说:“酒量不行就不要喝那么多啊!”
我躺在旅馆房间的床上,心里想真丢人,一定是昨晚喝多了被人抬回来的。
“要不是昨晚在河边找到烂醉的你,你可能要在那里睡到天亮都不知道呢!”
小尹用热毛巾擦着我头上的汗,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昨晚那些游客里,有一位四川知青老伯,人挺好的,温文尔雅,平易近人。——你知道吗?我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他……”
我没有理她。
看着窗外,天已大亮,光线刺得眼睛生疼。说实话,此刻的我仍沉浸在昨晚发生的似梦非梦当中,没有心思理会其他事情。
“小尹,”沉默了半晌,我缓缓地说道,“昨晚上,我见到他了。”
听我这么一说,小尹愣住了,水汽蒸腾中她那双被热得红红的手,停在半空,刚拧干的热毛巾又掉回脸盆里,在热水里渐渐浸湿,摊开。
过了一会儿,她缓过神来似的,表情严肃地对我说,“一,听我说,忘了他吧——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心情坏透了,叹了一口气,转过脸去,眼睛里热热的。
纹在手背上的那支箭,随着身体的生长,比起那个时候,也渐渐长大了一点,而且日久弥新。这么多年,只有它始终如一地陪伴着我。在经历了无数生死离别、世事沧桑,走过最崎岖最凶险的道路山川,看过最虚伪最恶毒的背叛厮杀,到过最繁华最喧嚣的市井城垣,听过最口是心非的山盟海誓,做过最无可救药的荒唐傻事……却只有这支箭,一直在我的手背上,如影随形,与我不离不弃。
记得在北京的时候,有一次去逛街,看见一家精品店里有一支箭模,古铜色,静静地躺在蓝色丝绒上。我一眼见到便喜欢极了。可老板不肯卖,说是他的收藏。我就知道,别人的东西,恁凭你多喜欢,再怎么要也要不来。如果不是你的,再强求也没有用。从那天起,我开始丢了魂似的,常常莫名其妙地流泪,胡乱发脾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我,已经习惯了独处。在我心里,除了这支箭,此生永远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可以与我长相厮守。
这时,小尹泡了一杯浓茶递过来。
我一扬手,茶水飞出一道弧线,在地上泼出一个惊叹号。
小尹吓了一跳,撅着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没有任何防备,突然一阵揪心的痛。
我这么的难过,这么的失态,究竟是为什么?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小尹一生气索性将茶杯摔在了地上,大声地斥责我。
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
“他——江风,再也不会回来了!你醒一醒吧!不要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好吗?知道吗——你现在是躲在自己编织的幻境中,你在逃避!——你这么的脆弱!”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小尹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对我说话。
“你以为只有你受伤?你以为只有你难过?”
说着说着,她在地上蹲了下来,声泪俱下。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得这么伤心,伤心欲绝,好似要将这二十多年所受的苦和伤在这一秒统统倾泻出来。
“没有人从一生下来就必定享受快乐。”
小尹始终低垂着头,不让我看到她流满眼泪的脸。
我的一大滴泪跟着落了下来。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53:40
4/11/2007 8:47:00 AM (#819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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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为小尹跟我不一样。
原来,不快乐的时候,每个人都一样。
那天到了最后,我和小尹两个人抱头痛哭,哭得昏天黑地、筋疲力尽。
小尹告诉我,这么多年,许多人渐渐离去,许多事都已改变。
洞景寨子的疯女人在去年秋天渡过了她的最后一夜,中沟桥栏上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现在孟定坝子里,穿名牌的越来越多,围筒裙的越来越少。度假村和赌场泛滥成灾,勤劳厚实的人却渐成稀有。游客在小黑河漂流狂欢,那里已不再是白鹭的天堂。现在不用考状元也能有城市户口,不用进省城也能喝到南山咖啡。来孟定坝旅游的人越来越多,我和它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小尹说我的心还停留在过去,我的记忆始终没有离开那一年。
“做人不能太执著。”
然后,她点了一支烟,淡淡地对我说。
烟圈缓缓上升,渐渐飘散,像坝间的流云,有一种莫名的惆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尹已经离不开烟和酒这两样东西。
那段时间,每到傍晚的时候,小尹便拖着疲惫的身子起床,化上浓妆,把韩式卷发用摩丝仔细整理一下,穿上性感的衣服,叫了一张车,就往孟定街上去了。
这是一直以来,她看似规律而平淡的生活。
每天晚上,她轻言软语地和她的各色客人聊天,然后由其中一个把她带出台,睡上一晚,第二天再拖着疲惫的身子独自回到这里睡觉。
“做人也不能太刚烈。”小尹喝着酒,表情迷离地对我说。
突然间,我觉得她简直就是一个饱经沧桑的红尘女子。
其实,我早就知道。
这些年来,她已然是这里的招牌。
很多人慕名前来,不是为了佛教传说,不是为了优美景色,而是,为了她。
她以肉体取悦于人,而他们用金钱购买。
她需要钱来满足她高昂的化妆用品和美容购物消费。这是对过去贫苦日子的补偿性报复。这样一天接着一天,没有欲望,也没有不满。除了睡觉就是陪客人,要不就是逛街买一大堆衣服和化妆品。
其实我们都一样。
乡村逐渐城市化,世界越来越像一条混沌的膨胀的河,像一个奇怪的永无了结的梦魇:它张着大嘴,而我们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唯一不同的是,大多数时候,我将自己藏在心里,克制感情的外露,我知道,没有人会真正地爱上我这样的人。说到底,在我心里,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这注定了我不得不尝尽世间的种种孤独。

“我不明白,没有爱怎么做呢?”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爱——什么是爱?”小尹笑了笑,绛红的嘴唇一张一合,隐隐约约飘出这样的话来:
“等攒够了钱,我还是会离开这里。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找一个不错的人,和他生活在一起,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到那个时候,再跟我谈爱吧。而现在,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在等着我,这就足够了。”
但是,在此之前,人不能太执著,也不能太刚烈,小尹这样告诉我。

于是,她怀孕了。这是她亲口说的。
孩子是那个马来西亚客人的。
那天,小尹摔了茶杯开始痛哭,可能是太过伤心,到了最后,肚子就开始疼了。她打电话告诉马来西亚人,那家伙却说最近有一点忙。
小尹挂断电话,扭头突然跟我说,我想跟他分了。 
我的心不禁颤了一下,但嘴上却说:“随便吧。”
“我想和他分手!”小尹大声喊道。 
“随便你。”我还是淡淡地一句,起身准备走。 
小尹说不出话来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脸上掉下来,不一会儿妆就花了。 
看着她哭得伤心欲绝的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她说。如果心没有死,还感觉得到痛,就不要装潇洒,这样下去受伤的是自己。有时候人一定要执著,千万不能轻言放弃。如果还爱他,就不要轻易说分手。
那天,小尹化了点淡妆,就到孟定街找那个马来西亚客人去了。

后来过了没多久,她告诉我:“我说我要留下孩子,他同意了。”
说这话的小尹立刻变得从容而淡定,像一个美丽的贵妇,表情森林一样宁静而悠远起来。
今夏的高温随着世界杯的大热一直持续不止。每个人都在这场赌博游戏中汗流浃背。那天晚上,我们去孟定街酒吧看球。正好是意大利对澳大利亚的比赛。澳洲队表现出人意料,整场比赛势均力敌。坐临河边,奥地利客人Wolf支持他们欧洲队,入了澳洲籍的Ken和Shalwa支持澳大利亚队。晚风微微袭来,赛场内外气氛热烈。坐在最前排的位置,把脚搭在椅子上,喝冰啤,吹晚风。一边看球,小尹一边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意队五号队员做的CK内裤广告如何性感,而三号看上去又是如何的迷人。这一刻,她已经忘记了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眼里闪烁着激情,心里充满了快乐。球赛最后一秒,裁判送给意队一个点球,酒吧场内如炸开了锅一般人声鼎沸,有兴奋的、激动的,有不服的、气愤的,当然也有像电视里解说员那样心脏跳到嗓子眼儿里去了,声嘶力竭、完全失控,丧失正常说话能力,就差心脏病突发、心肌梗塞或脑溢血。
Wolf静静地摇摇头。这个球是送给全世界赌局的,他说。
现如今的所有赛事最终都逃不过被商业利用,所有热炒的现象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动机——盈利。但这并不妨碍老百姓的热追热捧,那种致死不渝的忠诚态度不但不会丝毫减弱,更是在炒作狂轰滥炸中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足球如此,音乐也一样。今夏突然流行起“音乐世界杯”这个词。比如“超女”,比如“My Show”,比如“快男”,那疯狂的“球迷”绝对不输给任何一届足球世界杯。从李宇春到张杰到师洋再到陈楚生,个个出尽风头。如今的世道真的是“有型就要秀,没有什么不可以”。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54:17
4/14/2007 5:39:00 PM (#8211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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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戏落幕之后,散场的人们急匆匆地赶回家去,街上行人渐渐稀少。我陪着小尹来到街上那家最高级的酒店。门童礼貌地帮我们推开门,迎面是一个外国旅行团,行李员正在为他们装行李,中间有一个英俊的外国男人眼睛一直盯着小尹看。
“他很帅!”
小尹眼睛直视前方,表情动作并没有丝毫改变,继续朝大厅走去。稍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但我要找的人不是他。”
我在大堂吧里坐下来,叫了杯柳橙汁听歌。一个泰国女歌手在唱歌,黑色紧身衣里白嫩的乳房呼之欲出,随着音乐的旋律扭动着丰满的臀部,略带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沧桑而性感。对面坐着一个老外,年龄已经很大,看起来是这里的常客,一个穿酒店制服的男子过去同他打招呼,随即两人一齐离开了。
不一会儿,小尹过来了,身边多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看上去整洁而儒雅,眼神里流露着善意的温暖。
“这是Jason。”小尹向我介绍她的马来西亚客人。
Jason很有礼貌地向我问好。
“常听小尹说起你。”我说道。
那天晚上,我和Jason聊的都是一些简单的话题。我发现,这个曾经在美国生活了两年的马来西亚男人,不仅有绅士风度,而且聪明善于交际。他知道我刚从沿海那个著名的商贸之都回来,立刻和我谈论起一些关于贸易的话题。后来,他还谈对工作、生活、金钱、得失的看法。他说事事没有绝对,亦不能仅凭表面而作判断。
“就像那个歌手,”Jason望着大堂吧里那个正在表演的泰国女歌手,轻声地说道,“有几个人能看得出那个歌手是他,而不是她?”
……
在我眼里,谈吐得体的Jason慢慢开始变得性感。
我终于知道,为何一个同样聪明的女人会被他征服。
“你们俩真的很合适。”我说。
“当然。”Jason轻抚着小尹的手,“她很温柔。” 
“我喜欢你,自然就对你温柔。”小尹嗲嗲地说。
“你笑起来真好看。”
于是,小尹温柔而甜媚地笑了。 
“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吗?”Jason问。
“那要看你想玩什么了?”
我猜小尹这句话也别有用心,于是立即找了个借口,独自离开了酒店。

已过凌晨,一个人漫步在寂静的孟定小镇街角。
不由得就想起了那一年。
那一年,除夕之夜,在这个地方,小镇街道的拐角,最后一次和他见面。
那时候,距离去小黑河的寒假已经过去了五年。我即将中学毕业离开坝子。有一天,他突然跑到连队来找我,那是他消失了五年之后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五年之后的那一天,他约我晚上到孟定街上逛一逛。
气温骤降的那天晚上,夜风中,他手揣在兜里,微笑着伫立在过往人群中。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一下子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微笑着。
可能是太久没有见面了。
突然觉得有点陌生,有点滑稽和做作,不觉得把手紧紧插在口袋里有点别扭吗?
和他并排走着,心情也仿佛回到了年少时的星夜、小黑河的野炊……有一种青涩的幸福。
一开始,我不停地追问。想知道他离开学校之后的行踪和经历。想知道这五年当中他过得好不好?
他告诉我,为了能自食其力的生活,五年前他离开学校开始到孟定街上打零工。现如今,他的工作是帮老板开车运货到缅甸去。
他说自己已经能够赚钱了,于是要请我去看场电影。
那晚,望着身旁的江风,突然觉得我们都已长大了。
那是一九九五年,镭射电影盛行的年代,也是笑星周星驰最为鼎盛的时期。那晚,江风请我去看电影《大话西游》。
记得当时我们俩都笑出了眼泪。我对他说这是我看过最好看的一部电影,也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个除夕。
从散场的电影院里出来,站在午夜暗暗的街道拐角。他将手里的一根烟花递给我,教我指向天际,许一个愿。我闭上双眼,等待那一冲入天的响声,可惜手中的引火线只燃到一半就熄灭了。我递给他,我说,你来放吧。
他把烟花高高地举在手里,“唆”的一声就飞出一道流星。
流星划过天际,那闪烁的光线停留在空中,瞬间爆发成为一朵美丽的花。虽然只有一瞬间的繁华,却照亮了整个天际,照亮了整个街角,照亮了两颗年轻的心。
我和他都笑了。
那是此生见过最美丽的一刻。
我的头抬得高高的,和江风一起欣赏那一场绽放于天际的繁华。
繁华转瞬即逝,两双眼睛还留有盈盈的光。
那一刻,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和他,在这个南方小镇的街道拐角。

时间似乎流过了午夜,沿着孟定坝的夜,我慢慢地走着。
已经走了好长的路,还在继续往前走,尽管前方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
我们都是同样孤独而执着的人。
那晚,夜深了,和江风并排走的也是这样一条路。
我谈起我们过去短暂的同学生涯,谈我的努力学习,谈他的桀骜不驯。那个时候,脑海里面浮现的却是一座理想的小院,夏日的秋千,缅桂花在微风中飘扬飞舞,一张写作的书桌,案下的爱犬,优雅娴静的主人。当然,在这个院子里,还有另一个主人。
听谁说过,人本来是孤独的,因为每个人只是半个人,为了寻找另一半而生活在这个世界。世界上本来真有那另一半,只是被上天放在别的地方。然而并不是每个人,在暮然回首时,都能在灯火阑珊处看到那一个人。只有极少数人能找到他真正的一半。
只是,他是那极少数吗?
昏黄的路灯下飘落着碎叶,整个坝子都在沉睡,一切都显得那么似是而非。

就这样边走边聊,走累了就在路边坐下来。望着他坚毅的轮廓,一样执着又要求完美的人,却即将经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会继续留守在这个坝子里,一如这里的远古居民,而过了今晚,我将要离开,永远的离开。
泪如泉涌。
他用手帮我擦干眼泪。
“以后,一个人在外,不可以再哭了。”
末了,他潇洒地站起来,大声而轻快地说:“走吧!”
到了必须分开的时候,听到他坚定的话语。 
“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
……
那是最后一次和他在一起。

临及离开孟定坝的前一天,我把多年来的日记、信件以及一切与年少时有关的文字一一撕毁、烧弃。当时的我,倔强而荒唐。我以为这样可以告别过往岁月,开始全新的生活。我决绝而无情地流着泪。我以为这样可以。
后来的岁月中,在每一个我生活过的城市,我都要看数遍电影《大话西游》,可是,却再也笑不出来了。每一次,都是默默地坐在那里,若有所失,若无所从,只觉得有一种深深的植入骨髓的悲凉和无奈。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
听着电影里熟悉的对白,听着结尾处缓缓流淌出三十年前卢冠廷的歌曲《一生所爱》,我的脸上不知何时又划满了泪痕。原来,看懂一部电影,有人却要用一生的遗憾来交换。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飘泊白云外

苦海翻起爱浪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份

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
无言独坐放眼尘世外
鲜花虽会凋谢但会再开
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
……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55:10
4/15/2007 6:15:00 PM (#8215829)
这是来自 121.32.***.*** 的匿名网友
真的美丽吗????
4/16/2007 1:28:00 PM (#8220450)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 引用回贴 #8215829 )  :
真的美丽吗????


4/16/2007 9:32:00 PM (#8222893)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有一天,小尹突然对我说:“我要和Jason结婚了!”
她迷离浩淼的双眼散发出哲理的光芒,“你说得对,我现在已经玩不起了。”
——“那么,你呢?”她不动声色地问我。
“你有太多的过去,总是停留在过去的阴影里,不愿意走出来,你的未来在哪里?你这样不累吗?”
此时此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
这么多年,独自在外流浪,到处旅行写诗流泪,深更半夜独自叹息,孑然一身故作潇洒。我有太多的过去而没有未来。我活得真的很累很累。
记得才回来的那一晚,在孟定餐厅,阿荣当时醉得一塌糊涂,脸涨得通红,迷茫着双眼大声叫嚷——
“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啊!”
半晌,我们都没有说话,最后是小尹打破了沉默:
“每次提起你,他总说:‘一那小子啊,一定是忘记了我,这一走竟然再也不回来了!’”
小尹还说,其实,他一直很关心你。他很细心,和他在一起会是件幸福的事。
……

那晚,就这样断断续续,我们喝酒,我们讲心事,我们哭,我们笑。
这么多年,我很少和这边的人联系。
或者说不敢。
我害怕回忆带来的痛楚。
于是,这么多年来,我刻意保持杳无音讯地过着彼此的生活。
虽然有时会想起那些个夏夜的星空,想起赶摆的热闹,想起小黑河白鹭的天堂,想起关于他的一切。想起曾经的夜幕下,抬头是月光与星子,点点闪烁。那一年的幸福滋味,那样的青涩甜美。可是这么多年来,睁开眼全是布满高架桥和霓虹灯的喧嚣城市,张口便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始终将心藏得很深很深。幸福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生,鸟儿不断飞寻,为的是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找到一方净土,能在有一天悄然停落的时候,找到一个最终的守护。很久以前,听谁说过,世界上有一种鸟,它没有脚,一生只能在天上飞来飞去,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一辈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他死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就是这种鸟。
江风也是。
我的心好痛,在滴血,一滴、一滴,血流干了,我拖着一副空皮囊,痛苦地回来。
然而,刻骨铭心的痛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
 
那天,在两千里以外的那个城市生活的我,突然接到小尹打去的电话。
末了,她说,风想见见你。这些年他常常提起你。有空就回来看看他吧。
于是,长途辗转,我回到阔别十年的故乡。
此行的目的,其实,并无其他,只是为了来看看你。
——江风,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忙碌而已。
我甚至在想,也许有一天,一个转身,或不经意间,你会突然出现在窗外山坡的薄雾中,出现在凤尾掩映的古井旁,出现在某个夏夜的星空下,远远的招手叫着我:
“一,你过来。”
然后,我一脸惊讶和莫名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
然而,我知道,你不会来了。
你永远不会来了。
我的心好痛。
我们只有相遇即离的缘份吧。
在少年时的青葱岁月相遇,却那样擦身而过;在风华正茂的美丽时刻相遇,却又倔强地离开;在多年后的今天相遇,却偏又太迟……爱到分离才相遇,情到天外才相知。知道么?我常这样问自己,我终日孤独地游走于世,这看似癫狂的人生,何时才是落幕的时候?偏偏,有人在绚烂瞬间离席而去,走得迫不及待,走得决绝潇洒,留下身后一片哗然。
真的非要这样不辞而别吗?
我的心好痛。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原谅我,江风,离开十年之后才回来看你。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我常常后悔、自责,那时的我,那么决绝,那么轻狂,那么无知……习惯向对方不辞而别的我们,终于在今天成为永别。如此轻易地辜负了青春,江风,你舍得吗?
眼泪流的那么快,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它让我觉得年少时光永不复返,夏夜美丽的星空都充满谎言,隐瞒了人世间多少糟糠的陷阱?
这一切,让我没有办法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而永恒的。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全世界在这一刻都已静止。
迟了,一切都已太迟。

如果光真的能到达布满群星的夜空,
我一定在此刻轻轻挥动手中的光源,
任五百年后的它尽情划过穹苍。

我会坐地观望,
误差,
是如何扩展成为一生,
而开始
又是如何从此便不可收回。

如果年少时的那个夏夜可以重来,
我一定要坚持和你踏上山顶,
待抵达山颠之时,
正有凉月缓缓升起、月华静静铺展,
并且如水,洒满周身。

我的一生,
会因那小小的一步而更加美丽,
也更加动人。

可是回首来时路上,
已铺满无数个漫漫的昼夜,
终于
那年夏夜变得遥不可及,
再也来不及追溯、
来不及寻觅、
来不及重新安排,
我那迟迟不肯迈出的一小步……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55:58
4/19/2007 1:25:00 PM (#8239912)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阿荣即将升调到市局去了,你一定也一样为他感到高兴吧。
小尹和他的马来西亚男友去昆明办签证,过几天就回来。这一次,她已经铆足了劲要嫁到国外去。我们祝福她吧。
临行之前,她还亲自去为那位回四川的知青老伯送行。
回来她对我说:“这样很好。我不恨他。”
快乐是自己给的。最后,她这样告诉我。
你知道吗?我手背上的纹身,越来越清晰了。
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这个纹身,是为你而留下的纪念。
此刻,它让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旁,日夜陪伴着我,永不分离。
这样想的时候,我很满足。
此生能够遇见你,只一眼便永不遗忘的容颜,夫复何求?!
但至今,有一个约会尚未如期。
还记得吗?
多年以前,你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一个美丽的地方。
那儿与世隔绝,鸟儿歌唱,溪水长流,是世外桃源,是人间天堂。
你还记得吗?
今天,我决定重新拾起这个誓言。
我已下定决心,我要去完成它!为你,也为我自己。
我相信那个地方没有其他人会去。至少,在我周围是这样。
这可不是一次简单的旅行,你曾说过,想要到达仙人山,必得经过重重森林,穿越岩石地带,翻过群山峻岭。这条路不是康庄大道。它充满了一切不可知的因素。那些原始森林里,有许多地方连当地人都不一定进去过。谁也不能担保,在那些古木参天的地方,会不会有凶猛的野兽突然出现。
听你这样说,我甚至都不能确定这一去还能不能平安地回来。
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你当初说这样的话,一定是吓我的,没错吧?
然而,那个时候,你说的话,我全部都相信。
决定已下。十年前就应该做此决定的。
一大早,背上行囊,带着干粮,沿着南定河逆流而上。
遗憾哪,我们曾经看见的白鹭奇观已经没有了。
现在,孟定坝有太多的游客,白鹭在这里已经没有了家。
南定河全长四百多公里,落差却超过千米,于是不可避免地被旅游利用,新开发了漂流项目,取名叫做“快乐天堂”。
路过河边,红红绿绿的游客人头攒动,在岸边纷纷乘上橡皮艇,顺水漂流直下。有时飞越浪尖,有时困于漩涡,漂荡其间,处处都如陷入尽头,却又时时绝路逢生。游人们随之尽情狂啸,尽情饱览沿途美景,两岸神奇秀美的亚热带风光和傣家竹楼的风土人情。但没有人知道,十多年前,在这里曾有白鹭腾飞的壮丽景象,那才是真正的快乐天堂。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和你比他们幸运、幸福,至少,我们亲临过真正的“天堂”不是吗?
你觉得呢?
渐渐远离喧闹的人群,身后的坝子越走越远,平原渐渐走成山谷,越过吊桥,走入人迹罕至的河段。
这里的河水时而缓流无声,时而涛声隆隆。沿岸高山深谷,峭壁千仞,陡如刀削,崖间古藤缠绕,飞瀑流泉。河水沿山转了个大弯,弯成一个开阔的山谷。远远看去,宽宽的河滩上,聚集着许多坟包似的东西。走近了看,原来是些竹笼,用很宽的篾块编的,半人高,呈椭圆形,罩在一个个水塘上。水塘由大鹅卵石垒壁,长约两米,宽一米。池壁完好的塘中,水冒着热汽。如同一处经人特别加工过的天然温泉浴池。举目远眺,周围并无人烟。只见对面的山脚下,有一处村落的遗址。房柱屋梁依稀可辨,一堆堆高耸的蚁山,一些残存的木梁,看来那里曾经是一处人丁兴旺的部落。但那是几世几劫以前的事情了。
河滩尽头,水汽蒸腾,热水在砂砾中惨流,许多泉眼咕嘟响着冒汽,水热得烫人。越往前走,水声越响,河水隆隆如一条咆哮的黄龙在峡谷中奔腾。再往前走,两岸山体迅疾靠拢,一道绝壁耸立眼前,铁锈色的巨岩似从云端直切而下,仿佛要把汹涌的河水挤上天去。谁能想到,刚才在平缓处宽愈百米的河水,原来是从这一二十米宽的窄缝中挤出来的。抬眼间,绝壁将焦黄的河水撕成两片,凌空抛起再砸向深谷,搅做一团。湍飞起来的激流,在黑黑的岩壁上抹出数十米长一道弧形,暗谷里雾气呛人,细雨飘飞,乱石间打转的泡沫竟有一米多厚。此处除了震耳欲聋的隆隆水声,什么都听不见。
我从岸边的山坡上攀着树枝,扯着藤蔓,往山上爬绕过去。这样爬了好久,坡缓了,却发现自己已在离河面很高很高的绝壁顶上。灌木丛生,脚下雨水饱和的青苔像海绵一样柔软。抓住灌木探头往山谷下望,黑糊糊深不见底,犹闻谷中雷鸣声,心跳不已,头发昏。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恐高症。继续前行。在平缓的山顶上走着,天地逐渐变得开阔,周围的小山包在脚下,绿得发腻发晕。
随山势缓缓而下,穿过浓密的棕树林,是一片宽平的草地,周边星星点点生长着许多黄莓,摘了几粒吃,有一丝酸涩,不再有印象中的香甜。坡底密林中,横着一道小河,水流之快叫人惊惧,地下像有发动机在震动。紧握竹竿猛插下去,水不深;提起来,竹竿下端已被水下滚石打得稀烂。幸亏往下不远处有一棵横倒的枯树,才过了小河。
走入平坦的山谷,南定河盘旋成一道水湾,缓缓流淌。这里是姑老河。看看表,时间已过了中午。烈日当空,汗流浃背,抬眼望去,在绿油油的山林里,在影影绰绰的树荫中,在那些神奇的光影掩映之下,一座古老的教堂竖立其间。
这就是你曾经说过的教堂吗?既然你提起过,我就必须停留一会儿。我已下定决心,此行将走遍你所提及的路线,实现你我未尽的誓言。
果然,如你所说,这里与我们逐渐汉化的坝子不尽相同。这里的人不信佛教,而信仰天主。正值盛夏时节,炎炎烈日悬于上空,我早已热汗淋漓。幸好当地人极其朴实,遇到路人,递来一杯散发着泥土味道的茶水,热情地询问我从哪里来。尽管一直以来,他们被叫作“山头人”,但无论怎样,作为一支古老的族人,离市井相对较远,在他们身上更具有坝子里日渐消失的古老传统和纯朴美德。姑老河的孩童们在我身后大声啸叫,或许是在嘲笑我这个背包的游人,或许是对我的路过感觉到新奇。
如果你在的话,此刻又会是什么表情?
这里过去是驿站,是缅甸到内地去的途中小憩之处。偶然经过一队驮着生活物资的马帮,友好地和当地人打着招呼。健壮的山地马富有活力,头马高大而剽悍,头披红绸,戴两面圆镜,脖子上挂着大铜铃,威风十足地走在队列前面。数了一数,一共12个赶马人、36匹马,沿着南定河逆行而上,一派壮观之色。马帮铓锣敲响,锣声清悦,穿透密林。悠扬的铜铃余音缭绕,在山谷林间久久回荡,透尽幽凉。
抬眼往山上望去,林海郁郁葱葱,葳蕤无涯,一片繁荣的盛夏之景。离开姑老河,由此开始了上山之路。顺着林间小道,沿途竹木葱茏,林霏蔽日,清泉叮咚,心旷神怡。路旁树木森森,树叶墨绿,树干枝丫间长满了浓密的青苔和野生兰草,藤蔓缠绕其中,连成绿荫一片。几缕阳光从枝叶间漏下几点斑驳的光点,使幽暗的林间,清凉之中顿生一丝愉悦。
沿着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小径,缓缓而行,脚下尽是杂草藤蔓。一些塌陷的地段上,横躺着许多一抱多粗的原木,散发出腐烂的气息。这些树的年龄,应该都在百年以上,让人不禁有些心疼。有路的地方就有人住。如今即便是深山里的山头人,无一例外地,在被逐渐汉化,无论多么原始古老的民族,都正在慢慢消失,或许,这就是所谓“文明”的悲哀。
路很窄,也很险,弯曲如蛇。这样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走出一身大汗。回头望去,刚才的路已像一条挂在崖壁上的黄丝带,心里顿时有一种胜利的喜悦。泉水从山上流淌下来,一条条溪流穿山越岭注入到山脚下的南定河。俯身往下看去,浑浊的南定河奔腾呼啸而过。马帮的驼铃声早已隐没在峡谷深处。此刻,我觉得自己正徒步在远离坝子那片热土。
抬头望向前方,山上云雾缭绕,阴雨绵绵,回头看山下,那里却依然阳光普照,灿烂一片。知道吗?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东边日出西边雨。可是,我的手似乎不太喜欢,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虫子咬到,起了几粒红色的小斑点,就在那支箭的旁边。
继续穿山越林,渴了就喝口山泉水,清澈微凉,略甘微甜。我相信,这条路,走一次和走十次的感觉绝对不同。所以我在想,这一次,要以怎样的心情走完这条十年前没来得及和你一起走的路?
心中悲喜交加。差一点儿就迷失方向。
刚才我由东面上山,穿过树林,现在应该往西走,绕过山的侧背,才能找到攀上仙人山的路。尽管我不太确定前方是否有路。
盛夏的酷热渐渐被林中徐徐凉风吹散殆尽,阳光也立刻变得温柔起来。绕过大山西侧,真是别有洞天。但见对面的山坡上繁花烂漫,岩间几株野山桃开出粉红色的花朵,犹如置身于春天。坡地不远处,旱稻田像绒毯一样铺遍了山岗,几个山头人正在田边割蒿草,一人多高的蒿草被割下来,一捆一捆地扎好,放在地上摞得高高的。山头人看见正在对面山间小路行走的我,远远地招起手来,“哟……嗬……”一声吆喝,在山谷里回荡,浑厚而优美。山里人耐力持久,背上百来斤的蒿草仍能一口气走半里山路,然后吆喝一声,雄浑粗犷之声幽幽回荡开去。那一刻,辛苦也就烟消云散了。
沿着西坡缓缓而行,转过山间小桥流水,葱茏的树荫下慢慢显露出十来户人家。原来,在大山的背后,藏着一个世外桃源。
你知道吗?这一刻,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曾经见到过的那间远处山上的小木屋。这一切,不免引起我一些若有若无的遐想和感伤。
我不禁感叹,这些山头人世代居住在深山里,他们的祖先为何在此落户,而如今的他们又过着怎样的日子?
江风,你曾经到过这里,你也曾遇见过他们吗?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56:32
4/20/2007 1:12:00 PM (#8245449)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显然,对于我这个出现在大山里的陌生人,他们无法理解,正如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走出大山,而要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
来不及细想,有人招呼我进屋喝水,并用衣兜兜上满满一兜核桃过来。
我问:“怎么卖的?”
开口之后立即后悔了。
“尽管吃,没有卖的。”
果然,他们还是那么朴实。
从屋外仰头九十度往上看去,大山仿佛一线天似的高耸入云,蓝蓝的天空下,连绵的云雾缭绕山头。我以为那就是仙人山,但山头人告诉我,那是棺材山。因为远远看上去像一口棺材。也有人说它是一座死火山。
“那我的仙人山在哪儿?”我疑惑不解。难道自己走错了方向?
“棺材山后面就是。”他们告诉我。
你一定又要笑话我了。我总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在坝子里那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座山而已。第一次如此亲近地走进他的怀中,才发现,在仙人山的前面,原来还隔着一座横断山脉。真是山外有山。难怪当初你说,登仙人山,绝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
夕阳落山,倦鸟归巢。山头人好心地告诉我,过了他们村子就再也没有落脚的地方了,恐怕我今晚不得不留宿在这里,明天一早才能继续上山。
山上雾大潮湿,时常下雨,林子里风也大,听了你的话,我带了能够御寒防水的衣服。这是一种野外登山的装备,那个时候我们见都没有见过。你要是在的话,我一定送给你一套。
山头人在堂屋里的火塘燃起一堆火,他们自家酿的米酒飘散着阵阵诱人的清香。坦白说,我有一点高原反应,所以并不敢再喝。那个山头大哥喝到兴致处,不断地询问我山外边的情况,要我描述一下我来的那个地方。可是,要我如何对他们说呢?
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快,也很大。美伊战争还未结束,恐怖主义四处泛滥。国内流行“八荣八耻”,即将迎来北京奥运。香港回归已经十年,台湾“倒扁”风潮正热……但这些,离他们的生活真的好远好远。
上世纪邓丽君客死他乡,这些年哥哥梅姑香消玉殒。如今各种选秀大行其道,最近流行中性气质。大牌导演改拍“大片”,画面唯美内容空洞,新生力量杀出黑马,“石头”也会变得疯狂……但显然,这些他们真的听不懂。
于是,我只好告诉他们,我来的那个地方,道路越来越宽,人心却越来越窄。
听到路,他们表现出了近乎虔诚的态度。路越来越宽,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永远不敢奢望的事情。要知道在这深山里,那条羊肠小道,是用好几代人的双脚走出来的,是一条唯一能把他们与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的生命线。
堂屋里,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众人的脸,他们开始高谈阔论路的好处。
很多年前,山头人常常背着棕片、木梓、桐梓等山货,蜿蜒曲折二十余里山路,越过前山,下到姑老河谷,过吊桥,再沿着南定河走,最后才能到达坝子的集市,去换回必不可少的油盐酱醋。尽管路途遥远,但他们往往不到一天时间就能打个来回。
那个时候,城里人觉得坝子人土,坝子人觉得山头人土。山头人去坝子赶集,就好像坝子人去县城喝南山咖啡,不禁叹服城市的繁华,一时半会儿也摸不着北。
火塘边,大家边聊边吃着酒。我接过山头大嫂用手捏好递过来的糍粑,心里稍稍有些犹豫,我看到她的手因劳作而布满老茧和裂痕,而且黑黑的,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接过来吃了,尽管味道并不太好。
其实在我包里,带着从超市买来的食品。那些包装精美的食品,我猜他们一定见都没有见过。
还记得有一年,我们在人头攒动的集市上,曾经见到过一对年轻的山头男女。两个正在相恋中的年轻人,相约来到坝子里逛集市。我想那天他们一定是趁天还没亮就从山里出发了。在人声鼎沸、热闹喧华的街市里,各种小吃、衣饰、新鲜玩意儿琳琅满目。傣族男女爱美好打扮,又临近缅泰,各种风情款款的异国布料和服饰应有尽有。但看得出来,那天他们只是来逛一逛,饱一饱眼福,并没有要买东西的意思。可能是经过半天的山路又累又饿,看着一排排傣味烧烤、凉菜、小吃,两个人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在我小舅妈的摊子上,两个人买了一碗米线,端着蹲到路边墙角屋檐下。我看见小伙子从包里拿出一个用芭蕉叶包好的包裹,放在地上打开来,里面原来是白米饭。
那一幕我永远也忘不了。一对山头恋人用一碗傣味米线下着自己带来的白米饭,津津有味地吃着,脸上露出满足而喜悦的笑容。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我过得辛苦,但是,他们没有丝毫埋怨,仍然十分满足,开开心心地过着每一天。
而今晚,火塘照应下的他们依然大口吃着酒,大声说着话。在大山的深处,物质贫乏的他们却生活得这么坦然,这么骄傲。当年那一对到坝子里赶集的青年男女,如今应该早已成家生子,不知道又是这里的哪一家?
随着火塘的火渐渐暗淡,大家酒喝够了,话谈足了,便一一散去。山里人习惯早睡,为的是养足精神力气,第二天早起劳作。当火塘内只剩下红彤彤的火炭,渐熄渐灭,屋内只剩下我和一位老人坐在那里。
提起仙人山,老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山头村有一个年轻人,心爱着一位富家小姐,但两人最终被迫分开,年轻人为情所伤,就跑到村子后面的大山里。到了山顶上,他看见一块巨石,为求解脱心中之苦,他爬上巨石苦苦冥坐。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他能够飘然在空中自由地飞翔。由于对心爱的姑娘恋恋不忘,他便飞下山去看她。哪知此时姑娘早已青春不再,而是满脸皱纹,步履蹒跚。年轻人顿觉一片空茫,过去的事情立刻化为一片梦境。终于,他彻悟了:这尘世间的一切不过虚幻。
于是,他又飞回山顶,潜心静坐,直到列入仙班。
从此,这座山便叫做仙人山。
听了仙人山的传说,我一夜神驰遐想,恍若真境。屋外漫山遍野星光灿烂,夜莺声声,虫鸣阵阵,又仿佛一个灿烂的梦境。
这个被一山之隔、一水之隔的美丽的地方,我用了整整十年时间,才真正地走近它。此刻的我,已深深地体会到,快乐与否,不在物质的繁华,或是成就的大小,而在于你看世界的心态。
还记得老公主曾经告诉我,生命的本质一如佛书上所说,清澈宁静,放下妄念,心中有爱,今生来世亦能随之改变……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原来真正美丽的地方,并不在别处,而是在心里。
半夜,突然下起一阵雨来。随着雨声,轻启屋门,山谷之中丝丝斜洒的雨并不像从天际而降,倒像是从四面山上被风刮来似的。抬头望,天空星云密布,幽蓝而沉静。原来是一场过云雨。我在门边坐下来,不禁欣赏起这幅幽谧而奇妙的山中夜阑图。
屋前沉寂的土地上,粒粒小石子被雨水洗得透亮,反射着点点晶光。不经意间,我偏头望向门旁的屋檐下,在我身边不足半米的距离,一条草皮蛇正立直半截身子,死死地盯着我。它溜尖的三角形脑袋上,镶着两颗小黑眼珠,闪动着警惕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栗。显然,这一刻,我和它都被对方吓了一跳。我们都在犹豫,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那样静静地坐在门前,一动不动的望着它。屋檐下的它也那样静静地望着我。我们就那样彼此僵持着,谁也不曾动一下。那样过了许久,它渐渐不再紧张,转了转脑袋,立起的半截身子缓缓倾斜至地。随后,大摇大摆地从我脚下从容爬过,我低头而看,它足有两米长的身子上,数不清的鳞片闪动着寒凉的光,尾部逐渐变细,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57:14
4/22/2007 3:04:00 PM (#8256070)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夜之间,青山脱水而出,一碧如洗。青者更青,绿者更绿。空气也变得愈发清新而甘美。一早,我从包里拿出包装精美的食品,悄悄留在屋内,然后离开老乡家,朝山上走去。
山头村,静静躺在大山深处,如此朴实善良,被一条游蛇一样蜿蜒的小道连通着外面的世界。它的儿女们如此艰辛地行走于世,却能够那么坦然,那么骄傲地生活,在他们的心里,满怀着感激和希望,他们由此而快乐和幸福。
世间如此这般纯净而美丽的地方已经所剩无几。
抬头望,山上松树层层叠叠,堆翠涌绿,如同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面纱,朦胧而淡雅。顺着一条荆棘和藤蔓覆盖的小道,绕过棺材山。山风起时,松涛阵阵,仿佛千军万马奔腾呼吼,一片壮美的气势。此时虽然艳阳初升,但越往山里走,气温变得越来越低。一股股清新的凉气扑面而来,顿觉神清气爽。不一会儿,衣服表面就沾满水珠。真是似雨不见雨,苍翠湿人衣。
进入青葱蓊郁的冷杉林后,一种暮秋的感觉便笼罩了周身。林中小径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路边草木萧瑟。偶尔一阵山风拂来,寒意顿生。真是难以想象,在山下一山之隔、一河之隔的坝子里,此刻正是盛夏时节。
就这样,我在深山幽谷间顺路攀援,崎岖蛇径在绿树草丛间不断延伸,时隐时现。整座山犹如一幅泼墨山水烟岚图,而我,似在画中游。
走尽冷杉林,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
平缓的山腰上,迎面一片冷箭玉竹,一株株拔地而起,雄浑而苍劲。竹林深处远远流来一条小河,河里清冽的山泉,以及无数被冲洗得浑圆的青白色山石。河水流淌到山腰间,汇成一面幽潭,水面清澈如明镜,潭边弯着一棵橄榄树,仿佛一位正在浣溪的女子,清雅而秀丽。潭心映着蓝天白云,碧山翠竹,远望去,有一种悠远静穆的美,令人心旷神怡。潭边蔓生着成片的穗草和马缨丹花,好似天上仙女手中洒落的朵朵百花。阵阵微风吹来,一群黄粉蝶翩然而至。他们成群地、紧紧密密地聚集在流水旁边喝水,仿佛一座五色缤纷的花坛,互相拥挤着。那些铁刀木树上的幼虫,经过一季的等待,终于在此刻羽化为蝶,结伴成群地飞到山谷溪流中饮水嬉戏。
正在感叹之时,竹林溪流深处又飞出来数千只淡黄色蝴蝶,围绕着翠绿的玉竹翩翩起舞,满山满谷皆是一片壮观而奇幻的景象。
这真是大山环绕中的一块福地。
你知道么?倘若有一天,在潭边修砌一间小木屋,每天在这里看日出日落,白驹过隙,那该有多好。我一直深深向往着这种山中隐居的生活。
绕过幽潭和竹林,顺河逆流而上,连绵数里,曲径通幽处,一个偌大的洞口隐藏在山中,远远望去,正像一只张开的大嘴。
洞口两旁立着如被削过的石头,宛若两扇门。不禁感叹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来到洞口往里探视,昏暗暗之间,只觉脸颊生风,氤氲潮气扑面而来。忍不住往洞里走进几步,忽然几只栖息在洞口崖壁上的鹁鸽一下子惊飞而出,在洞外天空中盘旋着,愈显空谷的幽静。
你一定觉得我胆子变大了吧?是不是因为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闯荡或是我已经长大?我不知道。只是我一直都觉得,人之所以害怕,是因为害怕失去,但如果连值得失去的东西都没有的时候,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低头钻过洞内低矮的石崖,四周光滑的石壁不断渗着泉水,整个洞内滴水声声,杨琴般悦耳。转过昏暗的石道,顿时,洞内豁然开朗,明亮而开阔,仿佛一座地下广场,坐落在大山的肚中。
在这座地下广场之中,屹立着一座硕大洁白的钟乳石,光洁细腻,蔚为壮观。抬头往上看,百米高的洞顶是一块完整的岩层面,远望去,犹如月球表面,凹凸嶙峋,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天宇还是洞顶。顶盖中间,一丝亮光从山顶透进来,使洞内光线清晰而明朗。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很多年前,你所见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象吗?我真的好羡慕你。原来,当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时,你就已经见识过这么奇妙的世界了。
知道吗?我现在又想把家搬到洞里来了。在山洞里隐居,不是先人,就是仙人。你觉得呢?
当我流连再三,从洞中出来,继续往山顶赶路的时候,却发现前方已经没有了路。来的时候,小径在山腰的幽潭和仙洞之间已经渐趋模糊。而现在,前方没有路。
你要到一个地方去,却突然间发现前方没有路,突然你无路可走,这不是简单地说说,亲身经历后,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滋味。
或许你是对的,我太自不量力。但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曾经的一个誓言。就算前方有再大的困难,也必须咬牙坚持住。这一刻,已经晚了十年的时间,决不能再轻易放弃。
这样想的时候,尽管因缺氧深呼吸都觉得困难,但我仍然手脚并用,拼了命地往山上攀去。这一刻,脑海里冒出许多诸如峭拔陡立、险峻突兀之类的词来。
越往上爬,云雾愈多,湿气愈重。此时山中已不见高树,到处低矮灌丛,怪石林立。布满青苔的山石上,清水涓流。山泉里,锦鳞怪石更是前所未见。爬过二十多道弯,十多处瀑布,七处深潭……愈到高处,景致愈佳。回头一望,高山深谷云遮雾绕,崖壁如斧劈刀切,举目远眺,白色的云朵紧紧相连,整个山顶弥漫于云霭雾气之中。云雾荡于胸前,流于指隙,垂手能摸,投足可即,令人顿觉远隔尘缘,如临净界。
山顶上,约有百米平地。中央果真兀立一块巨石,形势苍古,宛如女娲补天所遗之物,真是“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抬头望天,此刻显得清澈而明净,第一次如此亲近地与天接触,却让人顿生不过天地间一粒微尘的感叹。云开雾散之际,前方一眼望尽连绵起伏的山脉脊梁,像几条披了苍苔的鱼背,在极远处的南方收成一束,隐没在天地交界之处。再远,如静止的波涛,连着天际的云。茫然俯瞰脚下的坝子,眼底一片墨绿,不禁令人眩晕。定睛细看,南定河柔情万千,橡胶林苍苍莽莽,其余竟都隐没在一片氤氲瑰丽的秀色中,无法一一辨认。
此刻,我真的觉得自己好渺小。天地悠悠,我不过沧海一粟而已。痛苦真的有那么痛吗?快乐又能有多大的快乐?放在宇宙和时间的长河里,这天地之间的痛苦也好,这世间万物的快乐也罢,都不过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场梦罢了。
一沙一界,一尘一劫。一切都只是弹指挥间的事。
此刻,一轮清辉洒满周身。明月当空,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即可摘下来抱温。彩云飘过,明月抹上一层淡淡的雾霭,散发出薄薄的银辉。
你当年见到的,也是这样的山川和大地,你也曾被温柔地拥抱在云雾之中吗?这一轮明月淡淡的清辉,当初也一样如此清凉地洒满你周身吗?知道吗?此刻,我几乎有点嫉妒你了。原来在那么久远的年代,你便已经来到这里,见过如此奇妙的景色。
你一定也听说了仙人山的传说吧?
那一个年轻人在这里苦坐,终于彻悟到,人世间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虚幻,而只有人心,才是最真实和永恒的存在。世间万变的是人心,亘古不变的亦是人心。你的心有多么地宽广,你就能有多么地永恒。
所以你从来不往远处看。你总是那么知足地在生养你的坝子里,过着平凡的日子,安安心心。你早就知道,人世间最美丽的地方,不在远处,而在你脚下的那片土地,在你的心中。
原来,很久以前,你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午夜时分,朗月退去之后,我见到了浩瀚星河之中的那一支箭。经过了十多年之后,少年变成了青年,物是人非,我终于见到了属于你的那一颗星。那一刻我感到,世界上只有这一件东西才能深深震憾我的心,在灿烂的夏夜星空里,默默无闻的守护神。他给我的,不仅是对辽阔的宁静与和平的无限眷恋,更是茫茫时空里对沧海一粟的敬畏——那浩瀚宇宙中刹那袭来的瞬间孤独感,就此轻轻化为天地永恒。我想从此刻起,我便不再惧怕孤独。
此时此地,终于领悟到此中真谛,真心地谢谢你。
心懂得知足了,人就能变得很幸福。以后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我愿意,我相信,幸福永远在我的心里。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一首魂牵梦萦的歌。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58:22
4/24/2007 12:07:00 PM (#8266035)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尾声
“还记得那些年吗?常常你一个人走夜路回家的那些年——其实,那时候,你并不孤单啊。”
小尹流着眼泪,带着颤抖的声音对我说:
“知道吗,他一直很关心你……”
那天晚上,在孟定餐厅,阿荣、小尹和我三个人喝光了两瓶白酒、两件啤酒,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们不断地用酒浇灌着,浇灌着,期待着藏在心里面的秘密能被浇灌出一朵美丽的花儿来。
当时阿荣醉得一塌糊涂,小尹迷离着双眼给我讲着那一幕幕发生在我离开之后这些年的种种过往。
这些年来,他常常提起你。——抱歉的是,作为朋友,我和阿荣都不如他关心你。他很细心,和他在一起会是件幸福的事。
餐厅的房间里变得愈来愈昏暗,空气也浑浊得几乎令人窒息,到处是散乱的酒瓶杯觥愁影,身边的一切越来越模糊,只有小尹在不断地讲着,讲着,讲着那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那时候,江风开始踏踏实实地打工,帮一位孟定老板在中缅之间运货。过了两年,他用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买了一张货车,趁着越来越火的边境贸易自己跑起了运输。
当时他和阿荣在当地都称得上是年轻有为,外号“孟定双侠”。小尹告诉我,他们闲来有空,定期不定期地会到孟定餐厅聚一聚,聊一聊。但每次一提到我,他总说,三缺一。
有时候,人生,真的就是一场赌局。
那年春天,江风拉着一车货从缅甸赶回来,途中,货主在一旁问他:
“我看你很汉子,不会只想一辈子开车跑运输吧?这样子发不了财的!想不想做点生意?”
眼望前方,江风平静地问道:“什么生意?”
“你留个电话,到时我会跟你联系。”对方很神秘地说。
没过多久,那个人果真打来电话约江风见了面。
然后,他给了江风一个装满人民币的提包,让他以游客身份去泰国一趟。具体要他做什么,到那边后自有交代。
江风马上意识到这桩所谓的生意肯定与毒品有关……
四月,草长莺飞,雨季来临,坝间到处暴雨如注,山谷一片泥泞。
孟定缉毒警察阿荣得到情报:明晚,境外毒贩将在边境线上的清水河附近交货。
毒贩定下的具体地点是边境线上深山里的一条河沟。那里森林茂密,人烟稀少,烟雨蒙蒙,山路陡峭,极便于隐藏和逃窜。情况万分紧急,阿荣立即制定周密的行动方案,率领专案组火速行动。为确保行动万无一失,防止毒贩事先在交易点设立观察哨,一大清早,阿荣便带着民警特地从山背后陡峭崎岖的小路上翻山越岭,潜入设伏点。那天,阴雨绵绵,坡陡路滑。潜伏点四周是深深的灌木丛,山高坡陡,无法立脚,只能在陡坡上挖两个脚蹬的地方。
那样苦淋了一天的雨,夜幕降临时分,雨停了。此时的深林显得格外清新,林中天际特别湛蓝,点点星光愈发明亮。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万籁寂静的山谷中,除了夜鸟的哀号,就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凌晨时分,山野间隐隐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声音由远及近。只见从坝子方向一前一后驶来两辆车子,在距离潜伏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里下来了五六个人。过了一会儿,相反的方向又有声响传来。守在河沟入口处的阿荣悄悄从灌木丛缝隙处看出去,二十多个荷枪实弹的壮汉,打着手电筒从国境线外逶迤而来。整整24人,每个人背上驮着至少20多公斤的负重。这伙人用手电筒四处乱射,嘴里不停地说着:“四处看看,有没有‘条子’,发现就把他们干掉!”接着是一阵阵“咔嚓!咔嚓!”的子弹上膛声。
紧张的毒贩们握着手电筒不停地划向路边的草丛,一道道光线从茅草上掠过,从埋伏在茅草中的警员头顶上掠过。突然,有人吓得尖叫起来——“不好,有条子!”毒犯们立刻慌乱作一团。有的迅速转身跳向河沟内准备逃跑。阿荣马上鸣枪示意,埋伏的警员们奋不顾身冲出围追。毒贩凶相毕露,冲锋枪子弹雨点似地扫向追捕人员,参战人员亦开枪还击。夜鸟惊飞。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打响了。子弹在岩石上火花飞溅。几步之遥的河沟里,电光火石一起迸发,响声把这古老的大山震得颤动,仿佛阵阵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山洪,响彻原本寂静的山谷和天际……
一阵火拼之后,那片光亮消失得无影无踪,山野又恢复了寂静。早上六点多,一轮红日把山川照得格外艳丽。道道乌黑的血迹向界碑两侧的草丛伸展出去。几对“五六”式冲锋枪数十发子弹丢弃在山坡上。十余麻袋的毒品毒资散乱一地……
一起特大跨国贩毒案成功告破。其中,共抓获毒贩18人,缴获毒品海洛因500余公斤,毒资1400余万元。这是全国扫毒专项行动以来最大的一起毒品案件,也是我国禁毒史上的第三大案件。这就是“4·16”案。
毒贩全部被押送至省城昆明,准备接受法律的制裁。
人生是一场赌局,生命是赌注。而无论输赢,都注定了要以结束收场。就好像天上绽放的烟花,再繁华,都只是虚幻,最终的归宿都是化为尘烟。
因为这起案件,阿荣又立了一大功。各媒体记者纷纷前来采访报道,他因此也在央视的访谈节目和法制节目中露脸,被人们称为缉毒英雄。
但是没有人知道,在接下来的五月中旬,一个夜晚,从昆明到孟定的盘山公路上,阿荣驾驶着一辆吉普车,在夜幕中蜿蜒向坝子方向行进。除了阿荣,吉普车内的副驾驶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他满脸胡茬,风尘仆仆,眼里显露出一丝疲惫。因为不久前,他刚完成了一项艰巨而危险的任务。
整整半年时间里,他放弃了好不容易挣来的安定生活,离乡背井,冒着生命危险,作为警方的内线,潜入贩毒集团内部。就是他,为案件的最终告破提供了关键性的线索,使贩毒集团被一网打尽。现在,他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舒缓,他终于可以轻松地喘一口气了。
在不远的前方,就是生养他的故乡,他永远也离不开的那片土地。启明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那是指引他归家的航标,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大地,空旷而肃静。
盘山公路山高坡陡,弯急路险。进入南天门后,路面越来越狭窄,浓雾迷茫,好像故乡“雾城”一样。虽然归家心切,无奈雨湿路滑,夜雾沉沉,视线不清,路边沙石林立。
此时亚热带风暴袭来,飓风刮倒了路旁的古树。
吉普车行至临清线K200+800M处的弯道时,前面几米处突然一阵山体滑坡,路面塌方了,车子紧急制动,因路面较滑,冲出右侧路肩,车头撞在路旁树桩上,驾驶员阿荣昏迷过去,副驾驶上的那个人被远远甩出车外,抛至山谷下……
一夜的飓风暴雨,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
阴雨霏霏,漫天飞舞。
我去陵园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束花,清淡洁白的栀子花。它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觉得这样很符合你。
呆立在雨丝中,背靠石碑上,抬眼望去,那么干净的天空,那么翠绿的山林。在蒙蒙雾雨中,此刻,一切都是那么地平静。
江风,我来看你了。
雨雾一层层把天地包裹起来。我的额头贴在大理石碑上,冰冰凉凉的。雨水打在纯白的茉莉花瓣上,溅出丝丝雨滴,那么跳跃而充满了生机。手背上的那道纹身被雨水冲洗着,清晰而深刻,仿佛你正用手温柔地擦拭,一如当初。
“以后一人在外,再哭就没人帮你擦眼泪了。有人欺负你吗?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0:59:39
4/24/2007 12:07:00 PM (#8266046)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后记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来,有那么一天,在洞景佛寺里,老佛爷曾对我说,人空、生空、我空。人的生死皆是空。此生只有经过行善、修行,才能达到涅磐,以求自我解脱与拯救,并最终超脱一切悲欢苦乐和生死境界。
那天,从寺庙里出来,散步在坝子里四处闲游的路上,我看到小和尚们拖着袈裟互相追逐嬉闹,大和尚戴着墨镜骑着摩托车从我身旁飞驰而过。他们平常真实而惬意的生活突然之间使我明白,所谓自我解脱和拯救,所谓超脱悲欢生死的境界,其实,是一种精神悟道,是存在于我们内心深处,深怀感恩与善念,而并非简单表面的物质守节。
遂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老公主说过,生命的本质一如佛书上所说,清澈宁静,放下妄念,心存善念,今生来世亦能随之改变……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你们都明白了这一点,亦都做到了这一点啊。

此刻的我,如同重获新生一般,心情渐渐开朗起来,整个人为之焕然一新。
——“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
隐居也好,入世也罢,一切皆为身外事,真正的安详平和与大智慧,统统源自于内心。
于是,从此以后,一个人,无论在城市中,抑或山林里,夜里皆可安然入睡了。往昔的记忆渐渐不再只是伤痛。更是感动。那些日子,都是曾经美好的拥有。
听说老公主家寨子旁的芒团古老的白棉纸正在申请世界物质文化遗产,希望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在遥远的云的南方,有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曾经美丽,现在仍然美丽。这是我的希冀,也是我的祝福。

再后来过了没有多久,阿荣就调到市里去了,小尹则如愿地嫁到了马来西亚。
两家的孩子预计同时出生。
他们约好了,无论男女,一个叫一,一个叫风。

在夏天的夜晚 也许
还会有生命重新前来
和我们此刻一样 静静聆听
那从星空中传来的
极轻极遥远的 回音

(全文完)

最后由 mike_km 修改过/ 2008-3-12 21:00:41
4/27/2007 5:46:00 AM (#8283297)
冬眠状态通行证 新浪


级别:50
来自:(广东) 佛山
诞生:6/1/2004
不错
4/27/2007 8:45:00 AM (#8283529)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 引用回贴 #8283297 ) 新浪 :
不错

呵~~~谢谢!
5/1/2007 1:49:00 PM (#8305761)
圆梦之树 该角色已不存在
说得好,"生命本是一场虚幻"、是一场梦!当梦醒时,眼前只留下无限的空虚!是梦也好、虚幻也罢,我们都要珍惜曾经的拥有,珍惜每一点我们之间的感情!
5/2/2007 11:57:00 AM (#8309534)
冬眠状态通行证 秀男

级别:39
来自:(广东) 江门
诞生:6/11/2006
很真实的感觉。
5/3/2007 2:06:00 PM (#8313071)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1.

和《有一个美丽的地方》有关。

当初(去年夏天),写这近十万字的时候,数月的抑郁、不眠、甚至失声恸哭,为的是什么?

兴许,什么都不为。真的,一切或许真的没有任何来头。

那是与生俱来的悲观情绪。

——请原谅我天生消极。

也,兴许,有一点,那么一点点,为了一些那里的人们。

我常常这样说,哪怕只有一个,在读完这些字之后,闭目、沉思……与Mike有所神交,哪怕就那么万分之一秒的瞬间,我想,我的倾诉,就没有白费。

看,我是一个多么容易知足的人。


2.

还是和《有一个美丽的地方》有关。

这样的文字,首选是要发往特定的地方论坛,因为,说得那么多,说到底,终归是在说那里的故事。

孟定,一个小镇,中国的最西南部分,与缅甸接壤的一个边陲小镇,当地上网的绝大多数是玩游戏、聊天的小孩子们,而到论坛,特别是会去浏览文学论坛的,我相信,真真屈指可数。

然而,即便如此,仍然将这些文字首发在那里。

就好像,当你获得一件心仪的礼物时,最想拿去给分享的对象,一定是你最亲近的人。

孟定,永远是那个离我最遥远,也,最亲近的人。


3.

思维跳跃得厉害。有时候,特别担心自己精神分裂。

去香港的时候,每间报刊亭上一排排都是不同风格的人体杂志。

那次,帅哥小马一口气买了一大摞回来,说是要自慰的时候用。我在一旁笑着问他,看A片不是更爽吗?

小马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人体照片更有想象空间。

真是一语道破天机。


4.

如果要创建一个组织,或社会团体,或者,网上的一个圈子,我希望是,手淫自慰队。

5/9/2007 2:41:00 PM (#8337333)
圆梦之树 该角色已不存在
        再次看完后,使我想起60年代流行的一首傣族歌曲,就叫《有一个美丽的地方》,那优美的旋律,至今仍经常在我的心中回荡。此文的景、人、物的描写,能再次使我享受歌台舞榭的景象,这就很难得啊!
5/11/2007 11:40:00 AM (#8347302)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谢谢评价!

说实话,抛开写作技巧,这个故事情节非常的简单。倒是这些景,这些景中情,要如何将之谱写为一首优美的歌,实在很难。

一开始,这个故事取名叫《黑道仔》。可是,写着写着却发现,对某一个人、某一件事的感情,其实怎么也没有对一个地方、一片土地的感情,来得更浓烈、厚重和深沉。于是决定,放弃通俗的套路,像写一篇铭文似的,严肃、谨慎而庄重起来。

尽管心里清楚,这样写的结果可能是不叫座。然而,细想想,人这一生啊,总得为自己特别喜欢的、青睐的事物,歌唱几句心声吧。
5/12/2007 3:08:00 PM (#8353803)
微积分 该角色已不存在

我也是来自云南,很耐心的把它读完了,写的非常好,真的很触动,每一句话都插到我心坎里去了,包括那种对故乡的那种矛盾情节……

我们一方面都很勇敢,在别人眼里都适应力超强,在各地游走,可实际上都在逃避些什么,也许,是那块土地,也许,是我们心中的某块我们都不愿去触及的悲伤,近乎于天生的、命定的悲伤。只是,生活还要继续,我们都还要走下去。我们只能继续勇敢。

孤独,到底有多强大?

5/12/2007 10:07:00 PM (#8355586)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我们可不可以不勇敢?
呵呵。
感谢你耐心地读完它。
无论是因为同样来自那个美丽的地方,还是同样选择流浪远方,正如你说的,我们一样都有一颗孤独的心。所以我相信,你真的读懂了Mike.
至于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很多时候,是孤独,让我们变得强大。
5/13/2007 12:56:00 AM (#8356672)
微积分 该角色已不存在

敢跟孤独作战、跟孤独为友的人,就是勇敢的。很多时候,是孤独,让我们变得强大。是。很多人都是,在孤独中辉煌,然后再在孤独中殒逝,刹那芳华,都只有自己知道。

应该没有人是不孤独的,不想无病呻吟,也许只是因为我们特殊的太过敏感的天线让我们有了更多的伤感吧,忧伤的阈值太低了。但是毫无疑问我们是比一般人体验得更多,思考的更深,心地也太过善良,不忍心伤害别人,所以只有伤害了自己。

我们只能一路感谢着,感谢着生命,感谢着身边的人和事,不管是爱是恨。佛祖让我们走这一趟,不是要我们学会清孤冷漠,而是要我们习得虔诚谦卑。然后,回到我们灵魂的净土,拈花微笑。

 

5/13/2007 3:04:00 PM (#8359423)
mike_km 该角色已不存在
谢谢你,朋友!
你所说的这些,正是我想通过这篇文章表达的想法。
5/19/2007 11:21:00 AM (#8391226)
蓝色蜗牛 该角色已不存在
还没有看完,已经想说些什么.
然后发现说什么都是多余了.
会慢慢去看的,感受其中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