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天底下的妈妈都是很能说的，即使我同她没两句，她也能自顾自从我头发说到我袜子，勒令我朝改夕改。按照我老婆的话，就是每一个妈妈都对儿女有本能的控制欲。我也听之任之，如果那是她的娱乐，我怎么忍心阻拦。
反正左耳刚入，右耳已出。也没有什么不好，她开心时我也欢喜。

她是那么热情丰沛的人，大街上某场吵架，她也能回家说上半天，精力旺盛而毫不口渴，反是我每次都多余地倒好茶，徒浪费。
每次我都由她说下去，不苟同处也绝不辩驳，无对手的戏怎么演呢？就竭了。她常说：你怎么这样无趣，没意思!
大概我是十分让她失望的。

不记得哪一年，盛演琼瑶奶奶的《情深深雨濛濛》，我们家三个女人齐齐哭：她，妹妹，弟弟女朋友。我问：有那么凄惨吗？妈妈充分发挥了她作为一个粉丝的本能：切，你懂什么？!可能她也知道什么叫偶像的。

她前半生热爱书本，后半生开始却是不怎么希望我热爱的。少时每次我偷偷藏钱买书，她便哼哼两句，说你又准备做那勾当去？其实她教我读“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勾当也是女承母业的呢？她说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人生识字忧患始，我知的。然而我自此不要与她交心，道不同怎相谋。她有她的，我是我的。
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很小身体就不好，现在想起，除了偶尔矫病以拿钱，竟记不得她是如何照顾我的。抑或她也不照顾，是我家保姆照顾了我也不定。
有一点还是记得很清楚的，高三那年做手术，那三个月也是她花钱请了姑妈来照看我起宿饮食。她是很公道的人，出院时便看看姑妈说：微生你要记得，今日是谁在医院照顾你安好，你莫要负了。
我点点头，心想那么你呢。
每个人都有难处，我知道她娇贵惯，平生没受过什么苦，怎么可能为了女儿守于医院，日日与病人为伍，闻消毒水的臭味和不舒服的气息？真做了，是委屈了她。
我善解人意。
我也知道，我进手术室时她惊慌失措以至忘了风范，尖叫说我要去陪她。
我们母女缘分，也不怕减来拣去，所以扯平了。

我很小就与她分开了。说分开，也不尽然，约略一个月还能见她一两天的。上学寄宿在校，寒暑假寄住亲戚家，她美其名体验生活锻炼自我。却不知我在姑父家打破一个碗吓得在他隔壁不敢回。到底不是自己家，怎敢造次？很多年后，她笑着说：如此看来，你倒有四分三是由别人养大的，你恨我不恨？
不恨，别人待我也是很好的。后来写了一文，专门说不齿以爱为名的放逐，如果我有儿女，绝不如此。可见我对她还是有怨的，虽然自己不承认。

我对她的爱情很熟悉。事实上，如果一个故事重复二十年，谁都会熟悉的。有些温馨的时候，她会对我和弟弟说，当初爸爸怎么追她，两人如何经历种种艰难在一起，自然是欢乐多于哀戚。其实是我们想她温习那些美好，怕她被长久的生活磨灭了爱情，总是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她说的那些爸爸写的情诗我们一早就会背了。什么“我是一只牛，虽然笨拙，但是会努力给你好生活。”又如“我希望带着你像小鸟一样在天空飞。”天，那时候的情书，怎一个酸字了得。
他们从生下来就住隔壁，一起长大，一起老去，四十多年了。她是很爱他的， 虽然常常说嫁给他不知受了多少苦——也就开始那两年。

她与我奶奶很不和，似掉乱骨头。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都是你奶奶害成你这样的，如果她肯照看你半分，情况就不同了。奶奶早去世了，虽说逝者为大，她在这点却不输口舌的。妈妈当时非常非常想要多一个孩子，但是奶奶却把她抓去计划生育，让她遗憾半生，我当时年纪小，无人照看，家里火灾时差点被烧死，落下周身病痛，又让她半生遗憾。她的一生遗憾，都是奶奶造成，她怎肯干休？
或许奶奶也有奶奶的艰难，只是她不知，她一生顺遂，怎么知呢？别人待她好，她加倍还，别人对她差，她对人更差的，爱憎分明得就似小孩，四十五年从未改变。
她是心胸狭窄的人吧，尽管只知道一条路走到尾。

我与她是不亲近的。她有点学识，对待别人也很豁达(可能儿女例外？)，于是很是得家族里的孩子信任。我的堂兄堂姐表哥表弟，凡与家庭爱情事业有关，都会找她出主意。有次她对我一个年近三十的表姐说：你莫要以为自己年老了，随便就找个男人嫁了，误了自己一世。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细挑慢拣。三十岁年轻得很!我当时听得，真真是，为我表姐捏把冷汗，她怎么就不想到自己的一番话也会误表姐一生呢。
可是我没同她讲，大概母女之间，一开始就不交心，以后也很难交心了。还是很遗憾的，我对着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怒哀愁怨，起落迂回，她能知道什么？听了也只会黯然，我要她为我担心什么呢 ？
说到底，我还是不信任她的。不信她可知我，不信她可帮我。

有次，我在老婆单位看见她妈妈下班时来见她一见，并且说：我就是想来见一见你才走。并有亲吻的举动。我觉她们真是相爱。虽然我老婆说她与妈妈，也是不亲近的。
然而我与我妈妈，比她们还要差一些。

她笃信我会嫁个好男人，然后生个好外孙敬她爱她的。在一点上，我对她很有亏疚。我必然要因为自己的爱情而不能圆她这个愿望。我与她本来就生份了，我也不想再加霜。心底清明的：她奈何我不得，从来就不得过，如果我会妥协，只是因为我自己，而不是因为她。她能影响得了人本质上只有爸爸。
我与她相处超过一个月以上就会吵架。每次都是我低头认输。我常对我老婆说，我妈妈用最卑劣的手段，然而得到最佳效果，佩服不已。她身体也不是很好的，每次心头不舒服了，便要做晕倒状。每次我们争吵，当夜她必要病至入院，其实我知道她是装的，但是我更知道的是自己担心她身体，我宁愿认输，也不要她拿身体来作筹码。
我一道歉，她又能出院了。这样的游戏，长玩不衰，我竟然也能次次顺服。我便知一词：攻心为上。她拿中我七寸，我能怎么样？
她的心，落在每个人身上，倒也没什么七寸好拿了。

我是嘴硬的，多年从不肯对她说我爱你。其实心里想的是与其说爱她还不如拿钱塞给她，这样她会觉得更富足一些。她年轻时极潇洒，钱财来去如粪土，嫁人后就变得锱铢必计，贫贱夫妻百事哀，她是懂得筹码经济和生活的。我不能笑她粗俗，柴米油盐样样要钱。年初她看别人结婚，玩笑似了对我说：微生你给我几十万，我定帮你把婚事搞得好好体体。我笑极，下意识地驳她：你都傻嘎？我有几十万我自己也能好好体体。她也笑，知道不太现实，然后开始催促我带男朋友回家。
老婆就有一个，哪里有男朋友。但是我不会同她坦白，有什么必要对她说呢？我三十岁后不结婚，可能她也用安慰表姐那一套来安慰我了。
再说，她逼了。我也可以说：你是不是要逼我去死才甘愿？然后作悲痛状，声情俱茂。吓她再也不敢说。
女人都会无理取闹，她是，我也是。

只有了一次，我是脆弱要去依附她的。应是高中时，电视台放贞子，我看有鬼自井里电视里爬出，心都快跳出来——吓的。虽然即刻关了电视，那影像挥之不去。
我与弟弟住一幢楼，她与父亲住另一幢楼，睡觉后基本不会有来往，那一时，我真恨死这样的空间距离。
我迟迟睡不着，总想着那贞子，不断念南呒阿弥陀佛，我以为我要在恐惧里等天亮。但是，也不知，她为什么在睡下后还要过来我这边，然后问我：你要跟我一起睡吗？
我与她，也有十多年没同睡了。
我自是欣喜到不得了，又知一词：心有灵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过来看我然后问我的，俗套点，应该是我那么深的恐惧传到她那，并且她感应到了。
实在万幸。第一次觉得，她也是强大的，赐我骨血的同时，又免我恐惧。
也仅此一次了。

她有5个女儿，我是亲生，妹妹是捡来，另外三个姐姐是做媒得来的——都是叫了她妈妈。这5个之中，我最让她失望，她得意的是妹妹。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多么奇妙，妹妹完全符合了她对女儿的想象与期望，活泼乖巧，所以没有不爱的理由，也是最爱的理由。我以为她是要磨炼每一个儿女的，所以妹妹也应该像我与弟弟一样送至别处读书生活，但是她独独留下她陪在身边，亲自教她读书，亲自陪她体验得失，昼里日出为她撑伞，夜里风起为她盖被，妹妹的每一场演出她都去，她多么希望有一个能歌善舞而知书识礼的女儿，她愿望成真，我也很为她高兴。
她这人，顺心事不少，特别顺心的事却不多，这一件，还是特别顺心的。 所以我也不计较，随她去，于是她一直特别顺心下去。
我心里或是想，最好妹妹把你对儿女的关心全部夺去，只她一人便可满足你对儿女的期望，那么我就可少受很多苦，得很多逍遥。以后我可以不受取，可以只给予，省心省事。
原谅我，这样不厚道，但是她或许也不在乎的。两利相彰，多好。

我有一位至敬的老师。十三年来，逢节假日，我必恭谨请安，半点不敢忤逆。他对我实在是好，在我年少感情冷清的岁月里，给了我最多的温暖，得人恩果千年记，我不敢忘。或者说，他才是我心目中父母的代表。噫，你看，我心里还是有期待的。
后来有一日我的老师是说：有你这样女儿，父母都能大感欣慰。我当下大恸而哭，虽然有情感可以补充，到底还是欠缺的。到最后，有人对我说：你也是我的女儿，要是我有你这样的女儿，一定欢喜感激。也是大恸而哭，觉心里的碎亦片片组合，复原。
还没到二十四岁，不用两轮，便知人与人之间，赶上这一点缘分是欣喜，赶不上也是欢喜。亦舒不是说吗？如果不爱，现在不会有太多牵挂，将来也不会有太多的悔恨。
所以我们也不要牵挂和悔恨是最好。

她很倔强，这应该来源于她一路顺遂，以为坚持到最后，一定如她所愿。倔强之人，不是十分体谅别人的。她最适合被这样形容。有次日正烈，她却突发想回老家，并且要马上立即回去。当时家里相当相当忙，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