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光静静照耀着我的村落，那银白的光穿越门前的槐树，将阴郁的影子投在那些老屋的墙壁上，葡萄架下的萤火虫引燃冷漠的月光，那些相互缠绕的藤蔓，像月华中伸出的手掌，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是徒留声声的叹息。母亲和奶奶虽然生活在一个院落之中，可她们那些丝丝缕缕的女人之间的怨恨，也像风干了的枯藤一样，等待雪亮的镰刀，静默地收割一季的温柔!
  (二)
  多年以来，我和父亲始终不知如何去化解她们的恩怨，我不知道，女人之间的恩怨一旦结成了疙瘩，就再也解不开!我不敢去问母亲，父亲也不敢去问奶奶，我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勤奋坦然的做着一切，祈求减轻这种女人间的不必要的怨恨。
  有时，奶奶和母亲就站在太阳照耀的屋檐下，互相指责，那阳光散漫的飘在干燥的空气中，在她们的嘴中变成一股股热流，喷薄而出，那些栖息在屋檐上的鸟雀儿，也因为这吵闹而惊飞到天空。
  奶奶指着泪水涟涟的母亲说：“我就是不给你看孩子，怎么了，我儿子不说我，你倒是来劲儿了，我听你的吗？我就是要累死你，累死你!”
  母亲抬起盈满泪水的眼睛，咬着牙，说：“他是俺男人，他听俺的，不信，我们等着瞧……”
  时光真的一步一步向前验证母亲的话：母亲终于累弯了腰，白了头发；奶奶也不得不拄起拐棍儿，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那些灼灼逼人的气息，哀怨的光芒自她的眼角，满布在那张沧桑的脸上，她只能扶着老墙蹒跚的走在那些阴郁的影子之中。
  我们终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告别了奶奶，搬进了刚刚完工的新房子中，阳光透过明亮的大玻璃，暖洋洋的照在母亲的身上，温暖的气息从母亲的眼中流溢，她眉飞色舞的说，“我再也不用回那座老屋了。”
  奶奶也并不送我们，似乎这样的结果，她早已预料一样，任凭我和父亲磨破了嘴皮，她也不和我们一起住!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不喜欢而已，没有原因。夕阳下，她孤独的站在老屋的屋檐下，那些归巢的鸟雀儿，聚拢在屋檐下叽叽喳喳，构成了这一天中最温煦的美色，她瑟缩的站在墙角，扶着剥落的墙皮，像年轻的时候一样眺望远方，但是她沧桑的眼神于悲伤的深处什么也看不到!
  奶奶早年是大地主的女儿，在那个红色旗帜飘扬的年代，没有人愿意娶她，她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才终于将自己嫁出去，她嫁给了死了老婆的大她十几岁的爷爷。没有爱情的怀想，直接进入婚姻的内容，生儿育女，赡养双亲，粗茶淡饭的生活与她早年的锦衣玉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贫困的加剧又让她尚且年轻的心充满了抗争!
  所以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奶奶就常常无端气恼的骂人，特别是爷爷五十岁死去以后，留下三十八岁的她，独自拉扯一大帮孩子的时候，她骂人的风格就更加特别，她拍着大腿，一蹦老高，也指也骂，有时对着牲口骂，有时对着窗户骂，有时对着那些渐渐长起来的子女骂。
  可是母亲说起她自己的时候，也是眼泪哗哗的：她三岁上没有了亲娘，父亲续弦娶了一个泼辣凶狠的后母，后母虐待她，不但吃不饱穿不暖，而且还拿着大铁锨围着小小的院落追打她!在这个冰一样的家中，不要说读书受教育了，只要能够安安稳稳的活着就不错了，直到在她十九岁的时候，父亲娶了她，她善良温柔，勤俭持家，本想从此结束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过上属于自己的清静日子，但是奶奶的恶骂，又让她不得不陷入另一种生的苦难!
  奶奶从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她的孤傲，无论我和父亲怎么劝她，她就是不搬出来和我们一起住，我们给她送饭送水，她甚至连眼皮都不抬，更不会多看我们几眼了；母亲也从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她的倔强，她再不愿踏进那座老屋半步，似乎那老屋中的一切都会勾起那屈辱的记忆，她站在我们刚刚盖好的新房前，慈祥的看着我的小女儿，满眼的喜气和坦然。
  唉，这两个苦命的人啊!父亲的慨叹响彻我的心中，我不知道，世上有什么样的仇恨不能超越？
  (三)
  今年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了故乡的大地，落花飘零，树木连根拔起，那棵生长了几十年的老槐树，一夜之间也断了枝干，狂风夹杂着暴雨，疯狂的吹开奶奶那扇脆弱的窗，掀翻了所有破烂的家什和那些破碎的记忆!
  在那个疯狂的夜里，父亲说服了倔强的母亲，他们一起来接奶奶去新房，奶奶瑟缩着偎在床头，散乱的白发遮住苍凉的眼睛，她说：“儿啊，我梦见了你爹，你爹驾着红斗篷的大马车来接我了，我戴凤冠，穿红袍，我是新娘子啊，我就被娶到了这座老屋……”
  父亲扑通一声跪倒地上，说：“娘啊，您是让雨冻病了啊，您都说胡话了，快跟我们去新房住吧!”
  奶奶不但不起来，而且还拔拉母亲的手：“不让你摸我，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告诉你，自从你爹去了以后，我从没有做过这么好的梦，你们甭想来打扰我？我再也不睁眼了，要把这个梦做完!”
  泪水从母亲的眼里滚落下来，“俺可怜的娘啊，以前是俺的不对，俺不该那样对待你，俺从小就没有亲娘，真的想要一个亲娘啊，俺以后就像亲娘一样照顾你!”
  父亲背起奶奶，母亲打着伞和手电筒，在他们走出老屋十步远的时候，他们听到了那些白墙在暴风雨中剧烈的喘息，——老屋轰然倒塌，奶奶回回头，绝望的泪水立刻流满了脸，父母亲谁都没有回头，他们无比决绝的走向了我们的新房子。
  奶奶来到新房子以后，真的大病了一场，母亲不但像亲生女儿一样细心的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而且还亲自给她熬汤熬药。
  阳光照耀着大地，那些依恋枝干的叶子悠悠的在我们的眼前飘落，母亲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奶奶走出我们的新房，抬头望望那个西斜的太阳，“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泪潸然，空茫茫，再回首已是四十年!
  奶奶病好后，话语很少，但是说话的声音很柔和，有时我竟然感觉她的声音仿佛回到了二十几岁，有着大小姐一般的温柔贤淑，目光也会无比温柔的望着你，那种落尽沧桑后的安详和顺应该是生命最终的归宿。
  她和母亲谈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唯恐我们听见笑话她们，可还是被我听见了。
  奶奶问母亲，“你做梦吗？”
  母亲说：“怎么不做，做，多着呢？”
  奶奶说：“梦里都有些什么呢？”
  母亲说：“我梦见我亲娘了，我娘说，甭想我了，我不是你亲娘，我要是打算管你，我还独自一个人在天上享福？你身边的就是你亲娘，她陪你风风雨雨几十年，你好好的待她吧。”
  奶奶说：“我也做梦，你猜，我梦见了什么？”
  母亲说：“我怎么知道，你说说看。”
  奶奶说：“我梦见了门前的那条河，我在河边洗衣服，你爹就在旁边看着，那时候，水草丰美，河面上落满了彩霞，真美啊!忽然你爹看到远方飘来了一只小船，我和你爹赶紧跑过去，一看，呀，一个粉嫩粉嫩的婴儿，那婴儿的样子看不分明，但肯定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孩子……”
  奶奶的眼中充满了无限的神往，神往于那些青春的岁月，我看到母亲轻轻的别过脸去，泪水纷纷而落，故园如梦，人生如梦，那一地的温柔被阳光打的粉碎，杨柳岸，晓风残月，最是风流风吹去，最是真情留故园!
  (四)
  我们的手指最终抓不住那一粒流沙，所有人生庄严的许诺，所有的爱和恨，都会化作无尽的灰烬从指缝间无声的滑落，但是那条日夜流淌的小河，那些秋阳下金灿灿的粮食，那水晶一样的葡萄，那些香雪沁满怀的槐花，那些我们曾经牵过的手，和由此结下的缘，决不会因为我们的离去而消失，梦一般的日子啊，早已芬芳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