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走出香格里拉机场，登上一辆拉客的SUV来到事先预约的酒店时，我并不觉得我到了传说中的“香格里拉”。


2001年，中甸县更名为香格里拉县。当时，中国有三个地方在竞争这个名字。四川、西藏、云南各自推出了自己的候选者。尽管中甸最终夺魁，但至少四川人并不服气，县级以下行政单位的更名并不需要中央政府的同意，四川人于是把稻城的日瓦乡更名成了香格里拉乡。


现在继续争论中甸是否应该改名为香格里拉已经没有意义了，她顶着这顶“人间天堂”的帽子已经7年。我留在香格里拉的两天里，所有和我交谈过的人都对这个名字表达了释然。


“这儿很美，但这里显然不是‘香格里拉’。”来自西雅图，已经在香格里拉县生活了4年的Susan说。她和他的朋友在独克宗古城开了一家名为“乌鸦”的酒吧，还养着一只拉布拉多，一只黄金猎犬。乌鸦提供各种欧洲酒吧里常见的饮料，浓缩咖啡是这里的招牌之一，6块钱一杯。当然，这里还有无线网络。还有每月从昆明快递过来的进口饼干。自治的蛋糕也相当可口。


走到哪里，就把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带到哪里，这或许是所有人类的天性，所以，中国人会在全世界建立起“唐人街”，而这些白人背包客们，则在尼泊尔，巴基斯坦，锡金，云南，越南，老挝等旅游景区立起了一个个酒吧。


要知道，在詹姆斯·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里，4名在上个世纪30年代因飞机失事而“发现”香格里拉的西方人，可是被一名169岁的天主教牧师迎接到了一个有着中央供暖系统和抽水马桶的喇嘛庙里。在他想像中的香格里拉，还有三角钢琴和每天演奏萧邦、莫扎特的钢琴师——詹姆斯·希尔顿只是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小说家，对他来说，人间天堂怎么能少了抽水马桶？而他的灵感来源，人类学家洛克，尽管代表《国家地理》杂志在康区生活了10年，但他旅行的时候，还是雇用了好几个当地人驮着可拆卸的浴缸。


Susan对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其实我都很羡慕——在大都市的精彩和高原小镇的闲适之间自由转换，她在美国可不能如此轻松实现。她觉得中甸更名为香格里拉，至少在吸引游客上还是很有效的。至少对外国人来说“shangri-la”也比“zhongdian”更容易发音。据她说，像她这样长期定居于香格里拉的外国人，大约有数十名。


香格里拉县城所在的建塘镇并不大。1997年，这里的常住人口不到3万人，其中绝大多数是藏民。而现在，根据2006年的统计，外来人口已经超过13万。全县的国民生产总值约8亿多，其中4亿多来自旅游业。


历史上，建塘镇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中转站，来往西藏，云南，四川的客商都要在这里歇脚。上个世纪80年代，建塘镇又成了木材集散地，横断山区出产的高质量木材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运往内地。直到1997年云南省宣布这里为真正的“香格里拉”之前，建塘镇的经济支柱一直是林业。木材商人和马帮可没有闲心享受咖啡和龙舌兰酒。酥油茶和青稞酒才是这里的文化。


建塘镇中心的大佛寺，当地政府在这里修建了硕大的转经筒，为各族人民祈求和平与繁荣。

你很难说这里是香格里拉，从前的中甸并不与世隔绝，也没有现代都市的各种便利和享受。1993年，这里的年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约700元，可支配收入则更少。在松赞林寺，内地来的游客对拿着两大桶可乐的喇嘛大惊小怪，举起各种型号的相机一阵狂拍。可乐自然不能满足他们对喇嘛生活的想象——尽管喇嘛们可能已经喝了10多年可乐。然而回到旅店之后，游客们还是可以继续享受咖啡、互联网、还有24小时的热水。所谓“原生态体验”，不过是饭店里一顿牦牛肉火锅。


因此，倒是Susan等老外，还有其他成千上万从内地来此开客栈，开餐馆，开徒步游俱乐部的外人所建筑的种种设施，更接近希尔顿所描述的“香格里拉”。


光顾“乌鸦”酒吧的也不仅是游客，本地的青年们也对这儿充满好奇。端午节这天，来自县城以外数公里的洛西村的几个藏族青年照例来“乌鸦”聚会。浓缩咖啡、龙舌兰酒、Johnny Walker，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自然是陌生的。那么就喝雪碧吧。一人一听雪碧，从傍晚一直聊到日落。


拉戎是这群青年人中的一员。他今年19岁，去年中专毕业之后。就开始在县城打工，现在给一家酒店开车。他是朋友圈子中第一个发现这个地方的，然后就开始不断向朋友们推荐，很快，这里成为了他们固定的聚会地点。香格里拉人烟稀少，他们村里，每户可以分到20多亩土地。但种青稞的收入还是赶不上来县城打工——全村的年轻人几乎都在外打工，但没人去内地，最远也就是昆明。


对于“香格里拉”这个名字，拉戎充满了骄傲。“香格里拉，就是我们的香巴拉嘛。外国人听错了，就说是‘香格里拉’”。娶妻，生子，建一幢好房子，拉戎的理想平凡而亲切。而怎么实现这些想法，他暂时还没有计划。

听说我来自北京，拉戎说，希望以后能去北京看看，但他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在北京呆下去。比起自己的家乡，拉萨、大理、丽江这些城市有着更多的机会和收入；比起北京、上海、广州，他也更容易融入这些城市的生活，毕竟那里有着成熟的藏人社区。

四川人小秦则现实得多，她嫁来香格里拉已经7年了，目前以开出租为业。在县城里，所有的出租车都不打表，车资按“次”论，无论去哪儿，每次6元。去县城周边的景点则依照“公价”。她说，她们老家四川人口太多了。尽管交通比这里便利，土地比这里肥沃，但反而有很多四川人来这里打工。“中甸的外地人里，有三分之二都是四川人，大部分都没挣到什么钱，还是本地人有钱。”据她说，那些以前居住在老城的藏民们，现在依靠出租房屋给外地人、外国人办的客栈、饭馆和酒吧，都搬进了新城的新房子，“家家都有一百多万。”


入夜了，乌鸦酒吧里各个角落都点上了蜡烛。外国背包客们拿起吉它，开始自弹自唱。他们大部分都是些年轻人，预算有限，但有大把的时间。住最便宜的客栈，喝最便宜的本地啤酒，他们在云南、西藏一呆就是一个月。然后，他们将回到自己的家乡。一个美国小伙子说，“美国人都这样，他们无论去哪里都抱怨，然后回去之后，再拿出照片，向朋友们炫耀自己的假期多么完美。”


拉戎和他的伙伴们也停止了聊天，开始欣赏音乐。酒吧的两条巨大的狗也跑来，和拉戎同来的藏族姑娘们没见过这么凶悍的狗，显得很害怕。拉戎起身，要求服务员把这些狗栓起来。两条狗早已经熟悉了来来往往的客人，只是回到自己的窝里躺下。服务员安抚道：“没事儿，这两条狗不会咬人的。”姑娘们慢慢也放下了心。


独克宗古城结束了一天的喧嚣，城里的咖啡馆和酒吧透出昏黄的灯光。北面的新城里，灯火辉煌，欢快的藏族和来此打工的外地人享用着烧烤和啤酒。


中甸很美，经得住最挑剔的旅行家的检验。但这里不是香格里拉。在《消失的地平线》里，“充满智慧”的外来“和尚”康维居然最终获得了香格里拉的长老掸让政权，当然也抱得美人归。但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世界，并且再也找不到香格里拉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找不到的。